半城繁华-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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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品擢升至从二品的人,是可以一眼看得到底的么?手腕强硬,表面伪善,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他可以负尽天下人。
她爱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是她的爱情太热烈,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么?他杀了她的朋友,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听说还要割耳为证,她简直要疯了——贺兰好可怜啊!死无全尸,不能轮回,还有下辈子么?这个傻瓜,当初要是听她的劝,放弃长安的一切挟资远遁,如今可能天高月小下浊酒一壶,徜徉在盛世繁华的别处。可是他放弃了,落得这样可悲可叹的下场……
他说过,活着保护她,死了要保佑她。她常常忙完了静下来,枯坐一阵子,突然觉得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再自己劝自己,贺兰一直孤苦伶仃,现在和父母家人团聚了,也好!没有葬在长安,不必给荣国夫人随葬,也好!
可是真的好吗?她捧着脸,胸口闷闷的痛起来。他经受了什么?折磨么?痛么?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只是再伤再痛,日子总要过的。她封好封套起身送文书,走到滴水下时,正看见端木匪人和容与,边说笑着边朝这里来。明明一张熟悉的脸,现在竟变得那么陌生。他还在笑,依旧是自矜的神气。从容的,轻描淡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心里狠狠缠斗,两种冲突的情感,把她煅烧成一块坚硬的铁。
“冬暖过来!”端木匪人招了招手,平实的脸上带着和蔼的表情,对容与道,“司簿不简单,静得下心,沉得住气,是个能堪大任的姑娘。”
容与听了欣慰一笑,“给你添麻烦了,近来事务缠身,也腾不出空来。昨日才回了京畿,我心里记挂着,旧时的友人该聚一聚了。明日家下设了家宴,你带嫂夫人一同过府,咱们兄弟叙叙旧。”
端木欢喜的在他背上拍了下,“如此甚好,我也不客气了。细算算,自从朝廷禁止结党来,里头有七八个月,人人自危,弄得朋友都疏远了。”又兴致勃勃的问,“还有谁?听说晤歌洛阳的差事都办完了,他回来后我还没见着他呢!回头打发人给他传个话,我想起来你们如今是儿女亲家,那我明日带上司簿,老夫人定然惦记外甥女,也叫晤歌和冬暖团聚团聚。”
容与听了,神情有些不自然,转瞬复又笑应道,“那再好不过,你带着回来师出有名,宫门上也少了盘诘的麻烦。”
端木颔首应了,又道,“那你们甥舅说话,我那里还有公文要看,就少陪了。”
容与道了谢,目送他走远,方转过身看布暖。
一月未见,她好像长高了些。见了他并没有笑意,眉眼间有种凄寂疏离的味道。他想她大概也忌恨他,这趟差事办成这样,人人都恨他么?他简直有口难言,心里的苦闷和谁去说呢!
“暖儿?”他放缓了声气,“怎么了?怎么这副脸子?”
他竟还有脸问?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作伪功夫真是高明!
他伸手拉她,转到殿后背阴的地方。她觉得反感,挣开了他道,“你别碰我,你的手脏,别带累了我。”
他愕然,“为了什么?是为贺兰的死?”他被愤怒冲昏了头,别人误会没什么,为什么她也跟着责难他?不问情由,憎恨他,鄙视他,难道一夕之间爱都没了吗?他突然发现自己活在多大的悲哀里,处处赔小心,处处落埋怨。
布暖实在是忍不住,她有一肚子的气要撒,不管怎么样,贺兰死在他手里,这是事实!她攥起拳头,“你杀了贺兰,我恨你一辈子!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手上沾满了贺兰的血,还在我跟前装得云淡风轻?我瞧不起你!”
他听得瞠目欲裂,“你讲不讲理?万事总要问个情由,你这是一棍子打死人么?朝堂之上还容人辩驳,你倒比皇帝还专治!”
“你有什么可辩驳的?为了你的高官厚禄,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天后发什么令,你就办什么差。难道不是么?”她边哭边道,“我看走了眼,我以为贺兰在你手里总是安全的,你好歹会保他一命。可是你杀了他,还割下他的耳朵邀功请赏,你还是人么!”
他的脸色发青,贺兰的死对他的冲击有多大不足为外人道。他原先还有别的念想,冲动之下兴起过要和她双宿双栖的念头。可是现在他冷静下来,他必须正面看待这个问题。错误的爱情没有好处,贺兰因此送了命。难道他要步他的后尘么?自己也好,布暖也好,都经受不起这样大的震动。
何况她还质疑他,最叫他失望的就是这个。她信不过他,要构建起共同的将来就无从谈起。只要遇上一点点的不顺利,便会出现无休止的争执。这种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现实的腐蚀,他们之间的默契,还远没有到可以生活在一起的程度。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目下的大局势,容不得我想太多。你没有听说么,凌烟阁学士一一被铲除了。下一个轮到谁,还没有定数。不杀别人,就要被别人诛杀,你希望死的人是我么?”
她骇然怔在那里,她当然不希望他遭受这样的命运。若是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可是怎么办,她心里有太多的怨恨。从他一次次的逃避闪躲,到现在贺兰这件事;像不断垒起来的石块,积压成山。她觉得他离她越来越远,况且他要成亲了,再过不了多久就成为叶知闲的丈夫。越发的洪荒相隔,杳杳触碰不到。
她是出于恐惧,她不知道后路在哪里,可能真的要借这次做个了断了。
“我知道你和贺兰有交情,他死了你难过。”他嘲讪道,“倘或死的人换做是我,你都没有这么痛心疾首吧!布暖,你知道什么是爱么?你说你爱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么?”
她迎风大哭,“我当然爱你,你凭什么来怀疑我?可是我再爱你,也不能容忍你杀了贺兰!他是个可怜人,他卑微的,忍气吞声的活到现在。最后死在你手上,死后还要遭你蹂躏亵渎……”她咬牙切齿,“你有多狠的一副心肠啊!哪天要你杀我,你一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真的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他满腔的爱,换来她满腔的恨。
何苦呢!他背靠着宫墙怅惘,到此为止吧,对两个人都好。
他忍着肺叶里尖锐的痛望着她,“布暖,我知道你恨我。但无论如何,我不能枉担这罪名。你听好,贺兰是自裁,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把他抛在荒郊野外,虽说丧仪从简,好歹把他发送了,我对得起他……至于割耳,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人既死,我若是妇人之仁,害死的不单是自己,还有同行的十三位郎将。你就算再怨我,我也不后悔。我是统帅,要为全局着想。十三条人命,岂是儿戏!”
他说得头头是道,她倒是怔忡了一阵子。思量下来,似乎也颇有些可信度。莫非真的错怪他了?可是宫里都在标榜上将军多么伟大,杀贺兰,平民愤,难道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么?
她迟疑着,“真不是你杀的?”
他别过脸不看她,“我原已经打算放他走,可他却自缢了。想是听到太子大婚的消息,心灰意冷了吧!”
“是这样么……”她讪讪道,瞥他一眼,觉得脸有点没处搁。“是我孟浪了,没弄清楚就冤枉你。”
他习惯性的抚了抚左手的小指,淡淡道,“说明白了也好,我是不想叫你误会一辈子。才刚中书令的话你也听见了,明日府里有宴,你随他出宫回府,给外祖母请个安。我和知闲下月完婚,缁仪都备妥了。自打外祖父过世,府里还没办过喜事呢!你也瞧瞧,凑凑热闹吧!”
她茫然凝视他,他们之间的事,黑不提白不提的,含混带过了。
她的心直往下坠,两下里都缄默着。屋顶上的风吹过去,树顶枯黄的叶子纷纷掉下来,这寂寂的一霎那这样漫长。
原来转眼,已是秋天了。
中卷
第一章 近孤山
沈府筹办家宴,蓝笙太阳还未落山就来了。照他的话说,他既然一只脚踏进了布家门,四舍五入的算,怎么也有半脚踩在沈家门槛内的。所以是自己人了,也用不着太拘礼。
“许久没见老夫人了,今儿特地来得早些,陪老夫人打打茶围。”他说,指使人往园里抬瓜果和腊味,边道,“天眼见凉下来了,我在洛阳得了些孝敬,大多是陆上干货,也有建安来的的海货。日后两府更有瓜葛了,两边匀一匀,都尝个鲜。”
蔺氏在一旁啧啧道,“你有心,家下大人用着就是了,还惦记我们。”
蓝笙咧嘴一笑,“老夫人别客套,是郡主让我送来的。”
蔺氏恍然道,“我险些忘了!知闲,快让先生写帖子,请郡主郡马过府来聚。回头暖儿要回来,殿下最疼她,她们婆媳家里见了也好说话。”
边上知闲低眉顺眼应了,乜了乜蓝笙,吊着嘴角道,“你可算得偿所愿了,不过还是仔细些,好生待我家暖儿。她脑子活络,你要是冷落了她,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呢!”
虽是笑着说,话里轻蔑的味道也能嗅出来。蓝笙犹疑的看她,暗忖她大约是察觉出什么动静了。否则她再刻薄,也不会当着老夫人的面这样说布暖。
蔺氏蹙眉道,“你是长辈,嘴下留点神。想到什么冲口而出,叫人听见了像什么!”
知闲方不情不愿的道是,悻悻退到蔺氏身后去。
蓝笙只做木讷,面上不搭理她,心里也可怜她。他认识容与二十来年,他是个什么脾气自己都了解。容与不爱知闲,从和她定亲开始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她得不到爱情,却要守着婚姻的空壳过一辈子,的确值得同情。一个苦闷的女人发两句牢骚,于他来说见怪不怪。
蔺氏转头看更漏,“六郎说了要早些回来的,想来也快了。晤歌快别忙了,坐下歇会子。”原本就相熟,如今更近了,尤显得亲。热络叫坐在下手,笑道,“真没想到果然有这一天!你也晓得,我前头总推脱,就是顾忌洛阳的那件倒灶事儿。怕万一叫郡主殿下知道,两头都不好说话。如今好了,你不放在心上,我暖儿就有着落了。也合该她是有福的,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配到你家,是前世烧了高香。只是见了殿下我怪不自在的,你瞧这辈分……”
蔺氏讪讪摊了手,蓝笙朗声道,“老夫人不必多虑,辈分的事,我家殿下是处之泰然的。横竖日后见礼的时候老夫人多担待,稳坐高台罢了。至于洛阳旧事,我未同我母亲说起过……”
知闲讥诮一笑,不出所料,这望门寡的大帽子扣着,布暖能踏进郡主府的大门才怪!郡主再宽宏大度,儿子的性命总归要看顾。一个不祥的女人,临要过门就克死了未婚夫,这般名头,论谁都要望而却步。
若不是怕布暖落了空要打容与的算盘,她真想在郡主面前把她的老底抖出来。这样不要脸皮的破落户,叫她嫁进高官望族,真是白便宜了她。她应该配个杀猪宰羊的屠户,或是庄子上又臭又愣的昆仑奴,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女人的嫉妒心一旦发作起来,简直就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她思来想去,也罢,蓝笙要是命够硬,且叫他们拜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布暖嫁过门再寻时机透露给郡主,届时有她好果子吃的。真真被休弃,可比退婚苦厄得多!
那边蓝笙直言道,“依我看,这事没必要交代得那么清楚。就照原先说的,姓冬,我心里有数就是了。过礼有我亲自操办,瞒下来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日后再寻机会,就说布家丧女,过继给姨母家了,也算名正言顺。”他拱了拱手,“所以要请老夫人费心,殿下面前,替晤歌多周全才好。”
蔺氏连连点头,“这个不消你说我也知道,难为你一片情,这样为暖儿着想。我心里很欢喜,暖儿苦尽甘来了,将来也有依。”顿了顿又疑惑,“敬节堂里的事后来怎么料理的?”
蓝笙道,“买通了堂主和门上的婆子,偷着运了个死囚进去,把假布暖换出来了。活口留在那里总归不放心,万一哪天咬出来,要坏大事。索性了结了,一劳永逸。”
蔺氏长长哦了声,“这样好,死无对证,就算日后要翻案,也不怕顶替的人身上出纰漏了。先前那个女孩儿呢?可远远打发了?”
蓝笙道是,“赠她千金,叫她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
蔺氏缓了口气,笑道,“这一来一去使了好些钱吧?你破费了。”
蓝笙看了知闲一眼,其实这事是容与张罗的,他城防上出了问题,有阵子忙得耳朵都摸不着。原打算忙过了再着手那事,没想到容与倒抢先办了。现在听老夫人口气,并不知道事情经过,他便敷衍过去了。若说出来,少不得更要把知闲气得跳脚。
他忙岔开话题,谈谈外头听来的新鲜事。又说起贺兰的死,嗟叹道,“贺兰看似荒唐,其实为人还是不错的。上次洛阳的事,他也替暖儿说了话。到如今落了这下场,世事无常啊!”
知闲却嗤笑,“这种臭名远扬的妖孽能有那副好心肠?莫不是得着了什么好处,才帮衬着布暖的吧!”
这句话引人反感,蓝笙面上阴沉着,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