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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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21120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就比如蔺夫人。
儿子获罪下狱,换做别的母亲早急断了肝肠,唯有她是稳如泰山的。手上小木鱼笃笃敲着,嘴里絮絮诵经,眉舒目展,完全跳出了三界外。
尚嬷嬷对她的做法很不满,平常没见她少问事,到了这当口装起佛陀来,端的是矫情可恨!便不是亲生的,这二十八年的感情总是有的吧!连她这个乳母都心焦,她好歹是六公子名义上的母亲。这些年又母凭子贵享了无数清福,怎么就不念一点好,还有心思在这里礼佛?该说她遇事冷静,还是说她狼心狗肺呢?活得这样自私,将来且有报应。吃什么斋,念什么佛,修什么功德!人心不善,还指着死后登仙境么?不叫她下十八层地狱,是阎罗王瞎了眼!
她满心焦躁的等她一卷经念完,趁她合什参拜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询问,“夫人是怎么打算的?”
蔺氏不答话,等佛前敬过了三遍酒,方慢吞吞道,“什么怎么打算?”
尚嬷嬷真有点错愕,“叶家告了六公子的事呀!六公子这会子收监了,夫人准备怎么应对呢?”
她不说话,牵着袖子拿铜剔子拨拨荷叶灯上的灯芯。沉默了半天道,“他收押在皇城内,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叫他别和布暖纠缠他偏不听,如今我也没法子,听天由命吧!所幸沈家还有容冶,他大哥哥官做得不小,总会设法营救他的。”
尚嬷嬷简直要佩服她的功夫,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大唐第一高手!叫人家怎么救?其实成败只在她一念之间,只要她证明六公子不是她亲生,那么和布家大小姐就不存在伦常上的约束。告他犯了《户婚律》,更是无从谈起。可是她这样狠毒!她狭隘的认为一旦把她的秘密抖出来,她会没了儿子,没了家产。
其实她应该相信六公子,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绝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就弃她而去。反倒会感激她的养育之恩,更加的仔细侍奉。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小人之心呢?说她有远见,真真是活打了嘴!她这一生最大的成功便是建立在养了个好儿子上,若是连根基都毁了,她以为她还守得住这万年基业么!
“奴婢看来,这事倒不是太难。”尚嬷嬷气不过,索性把话挑挑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要劳动夫人大驾,您是定盘的星,只要您一句话就能逆转乾坤。夫人呐,乱/伦的罪名着实太大。笞六十、徒一年、流千里……这顶帽子扣下来,六公子这些年的道行就毁了,沈家的荣耀也就到头了。您不能坐看着这件事情发生啊,总归想想办法。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保得住六公子,夫人日后更是福泽绵长。公子心里谢您,愈发的孝敬您。”
是吗?谁能做得了他的主?蔺氏背转过身去,天底下没有不想亲娘的儿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算还留在她身边,心思也是两样的了,她仍旧竹篮打水一场空。有时候妇人之仁很不可取,念旧情固然落个好名声,但是接下来且有一杯苦酒喝喝的。她不能把自己逼到绝境,万一人财两空,她下半辈子没了依托,到时候向谁去诉苦?
她开始厌恶尚嬷嬷,跟了她三十多年,知道的事多了,倒在她面前倚老卖老起来。她冷淡的望她一眼,“你这算是心疼你那奶儿子,倒忘了正头主子是谁了?你是我蔺家带来的陪房,不是他独孤家的家奴。怎么不在我这一头,反倒替别人长威风?你受了他独孤氏多少好处,竟连我也敢教训?”
尚嬷嬷心里虽不情愿,但主仆的名头在那里,也不好多作辩驳。只得欠身纳福道句不敢,“奴婢一门心思替夫人打算,夫人万万别误会了奴婢。”
蔺氏斜眼一哼,“若要我别误会,还是多干活少说话。有些东西烂在肚子里头,对大家都有好处。我的脾气你知道,想办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不想办的,任你说破天去,还是做无用功。我劝你别操那份闲心了,有我一口饭吃,自然短不了你的。你若是打定了主意同我唱反调,那我可要对不住你了。你也有了年纪,不如回你老家种地去吧!”
这是何等的冷情冷性!她宁愿毁了这个儿子,都不肯把她的秘密公诸于众。也是的,逆伦毕竟不是贪赃枉法,不会抄家充公。府里如今家私巨万,单凭那些库存的钱粮,也够她锦衣玉食享受到死的了。她不稀罕儿子,没有儿子也可以活得很滋润。尚嬷嬷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指望她全然指望不上,要紧的时候只有自己上堂作证。蔺氏舍得抛下六公子不问生死,她这个做乳娘的却不忍心。孩子吃过她一口奶,说起来比和那蛇蝎毒妇更亲近。她不能眼巴巴看着他获罪,她要想法子救他。
外面人奔走求告,牢里的两个人倒很安稳。
刑部的牢狱也分三六九等,公亲有天字号的单间,里头床榻桌椅皆全。衙内的守军因着早从南衙十六卫换成了北衙飞骑,容与进了号子,享受的待遇要比一般人高出许多。但是这种有章有程的地方男女分开关押,连面都见不上。不如临时的牢房,木桩子一分隔,左边女人右边男人,并没有太多避讳。
容与唯恐布暖害怕,特要求往那下等典狱里去。两个人就近羁押,探过手就能够着对方。
“还好么?”他觑着她,“害不害怕?”
她和他十指交握,“有你在,我不怕。”
他会心一笑,“好丫头,这才是我沈容与的女人!临危不惧,有勇有谋。”
她融融笑起来,“勇倒是有,谋么,愧不敢当。”又四下打量,每个木栅里都有人。那些囚犯满脸悲苦,或靠或躺,几乎没有交谈的。她压下声来,“有生之年能同你一道下狱,想想真是极难得的。”
他哭笑不得,“这样好么?叫你受委屈,我于心不忍。”
“我喜欢的,快乐同你分享,痛苦也和你一起承担。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往后就再也拆分不开了。”她的脸上没有忧愁,笑得像朵花一样。因为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有他并肩站着,她心里是踏实的。他是个万事都有把握的人,似乎天底下没有什么能令他苦恼。知闲娘两个有这举动,他事先一定早料到了吧!既然有了准备,就不会坐以待毙。她相信他,他这样睿智,绝不能让自己落进窘境里。
他五指稍稍用了些力道握紧她,“明天的会审你不必多说什么,一切有我。只是这案子结了,后头接下去还有公务上的纰漏要清算,我一时是回不去的。”他叹了口气,“别人都怨功名难取,殊不知想卸下顶上乌纱,反而更加不易。”
她听他这么说,重又变得忧心忡忡,“两下里夹攻,我怕你抵挡不住。”
他的拇指在她虎口那一方皮肤上揉捻,垂着眼睫道,“我是不碍的,只要你稳妥了,我还愁放不开手脚么?你安心等我,或者要些时候,但不会很久的。等我办妥了便来接你,咱们抛开这长安繁华,到属于你我的世外桃源去。”
她面有难色,“你会回来的,是不是?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
他知道她惟怕这个,怕孤单,怕被遗弃。可是他怎么舍得!他探手抚抚她的颊,“你放心,我会活着,活着就一定来找你。”
她感到莫名恐慌,“你别这么说,我有些怕。”
“别怕,他们常说我神通广大,这点子小坎坷算不得什么。上次陪老夫人到寺里还原,主持替我卜了卦,说我有八十岁的寿元,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他把肩膀挨过木栅,“来靠着我。”
她顺从的倚过去,只能触到他肩头一点点。说不清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放佛悲凄而辛酸,但是仍然幸福。
“你遇见我是个错误。”她低语,“我把你害成这样……”
他安抚她,“究竟是谁害了谁呢?没有我,也许你早就嫁给蓝笙了。他会对你很好,日子也是安稳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下牢房。”
跳动的火把不甚亮,照得四围影影绰绰。她在蒙蒙的光影里安然笑着,非常知足。谁都不要去揽责,现在说那些都已经晚了,晚了。
“明天会怎么样呢?”她侧过脸,把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肩峰,“你说明天会有分晓,到底是什么?”
他的眼睛深邃,茫茫看着屋顶的时候也是一幅画。他说,“我在等,我等我母亲。”
她不解,“你是等独孤夫人还是外祖母?”
他晦涩看她一眼,“我只有一位母亲,我想知道她的爱子之心有多少。她膝下艰难,我要离开中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若是她拿我当亲骨肉,只要她愿意,我会带她一道走。”
有时候被迫切需要的仅是一种态度,做母亲的没有不爱孩子的,只要有帮助,愿意尽一切努力。他不缺乏后路,但他仍旧想证明。他实在是很失落,不论长到多大,对母亲总有种天生的依恋。他希望他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一样,即便很多时候不近人情也是为他好,而不是包涵了别的目的性。
第三十八章 好梦惊回
更新时间:20121121
次日上堂,迈出刑部大牢的时候颇有些蓬头垢面。容与知道布暖不会料理自己,这里没水没篦子,只好就手给她打点。松松绾了个髻,乘着屋顶落下来的一缕日光品评一番,倒发现有种虚弱颓废的美。
底下人不言声,但都觉得讶异。平素看惯了大都督一板一眼的模样,今日这般柔情似水,大大超出众人想象。啧啧叹服着,果然女人是剂良药,再怎么利落强悍的男人都都逃不过这密密的情网。大都督平素清心寡欲,现如今调剂调剂是应该的。只不过代价有点大,爱谁不好,偏爱上自己的外甥女呢!
但实在是契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娘子年纪小,大都督面前定位比较模糊,是亦妻亦女的角色。大概越这样越是叫人爱不释手吧!几个禁军低着头只顾胡思乱想,古来就崇尚老夫少妻,差个十几岁,婚姻更美满。
一路行来,看顾得也好。平整的青石板绝不会绊得跌跤,大都督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真个儿是心肝宝贝肉,只差含在口里了。
大堂上三司共太子正襟危坐,人犯上堂一一见礼。似乎也没有多费唇舌的必要,太子贤道,“今早散朝,皇后传我问话。六郎的案子她有耳闻,原要来听审,叫我劝住了。皇后陛下日理万机,这案子也不是理不清的无头案,就不劳动她大驾了,咱们秉公办理也是一样的。”他看看左右,“我先头进皇城时底下文书通报,说一干人证都到了。既这么就别耽搁了,开衙办吧!”
曹幌是主审,忙起身作揖应个是。惊堂木一敲,喃喃陈述着,“今有高陵叶氏,状告幽州冬氏欺瞒朝廷,冒名领取嘉奖。并状告长安万年县春晖坊沈容与,无端退婚,与冬氏甥舅通奸,触犯婚律。昨日初审,因碍于人证未能赶赴,特延后一日。承太子殿下令,传冬氏一案人证上堂。”
众人皆抬眼看,禁军领着三个人从门牙上进来。插金戴宝的阳城郡主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穿素服戴白绢花的小妇人,末尾是朱服乌纱的夏侍郎。一行人穿过甬道进了正堂里,太子一看忙领着三司打躬作揖,“侄儿给姑母见礼。”
阳城郡主笑吟吟抬了抬手,“殿下免礼,你从永州回来咱们还没见过面,今儿竟在这里遇上了!”
太子贤俯首道,“我州上回来没过府给姑母请安,姑母切莫怪罪侄儿。”
“罢,你如今是太子,公务忙得很我知道。有你这份孝心,我也足意儿了。”太子亲引了在圈椅里坐下来,别过脸扫了容与一眼。他脸上还是这宠辱不惊的神情,端端正正给她一揖,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布暖,如今对她着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了。不爱也不恨,到底没有缘分,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曹幌瞟了眼手上的文书,冲那素衣妇人道,“堂上所跪何人?”
那妇人顿首道,“洛阳高氏,拜见殿下及诸位阁老。奴是敬节堂的管事,专事各节妇进出造册。昨日得了令,连夜赶至长安来做人证的。”
鲍侍中急急道,“那你瞧瞧堂上的女子,可有见过,瞧着眼熟的?”
高氏转过脸辩认,稍顿了顿,竟指着知闲道,“这位娘子我见过,坊口卖菜的李寡妇家闺女,给敬节堂送过一回春笋。”
这简直是个玩笑,叶家母女霎时黑了脸。叶夫人顾不上别的了,炸着嗓子呵斥,“混账婆子,你瞎了眼乱指一气!”
曹幌的惊堂木拍得山响,“叶蔺氏,你再咆哮公堂,本官就撵你出去!”
叶夫人只得悻悻道是,太子贤笑起来,“看来人的眼睛有时候也靠不住,认错人的事时有发生。叶氏你指证冬氏可做得准?”
知闲咬着牙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冬氏原就是布家女儿,这点千真万确。”
端木匪人调过视线对高氏道,“我问你,上年十月,你敬节堂有人自尽,死者是何人?可曾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