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朝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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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噙了一抹笑:“瞧瞧,有人坐不住了。”
潮生老实的低下头没接话。
现在这种高层次的勾心斗角她还完全不懂。
正因为不懂,所以她不会一头撞进去瞎搅和。
“今晚……”岁暮顿了一下,虽然潮生年纪小,不过既然在宫里,那说话也不用避讳什么:“娘娘可能就不回来了。正好,趁娘娘不在,我带你把里屋熟悉熟悉,什么东西该放什么地方,免得赶明儿要用了找不出来。”
潮生忙点头应是。
陈妃的家当还是不少的,毕竟曾经得宠过挺长一段日子,箱笼衣裳首饰把后面的小套间都堆满了,一进去就能闻见一股好闻的干香草味儿。
“皇上不喜欢韶脑、松香那些味道,所以宫里有些脸面的主子都不用那些熏衣防蛀。”岁暮把盛着干香草的细布袋拿出来:“这个药包要定期查验更换,不但可以防虫鼠咬衣裳,还能看出这些东西是不是泛潮了。若是太潮了,香草就会软下去,布袋上也会有小霉点儿。”
潮生赶紧记下。
她的记性是不错的,岁暮教她的东西,基本不用说第二遍,这点也让岁暮极为满意。
“你看见箱子上的条子了吗?”
潮生已经看见了,上头贴着纸笺,写着小字。
“就算是我,也会记不清哪口箱子里有哪些东西的,所以有张纸笺就方便多了。这是按年份写的,这几口箱子里头是一些旧衣裳,娘娘许久不穿了,所以单放着。”岁暮又一路指过去冬天的,春秋天的,夏天的。一些玩器,字画,绣品,还有布匹锦缎——潮生一面用心记着,一面暗暗咋舌。
陈妃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平时看屋里清雅朴素,可是家当如此丰厚啊。
岁暮摸出本册子来对着数:“娘娘的东西差不多都我掌着,我就登在这儿,换季就核对一次。”
当然册子现在不会给潮生的。
潮生心里还有点别的疑惑——
当时岁暮要收她为徒的时候,陈妃是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的人。可是……这两天情形不同了,陈妃突然间又冒了起来被皇帝宠幸,在这种情形下,陈妃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再往上走一步,而岁暮若要留下,那机会也大得多了。可是看岁暮的样子一如往常,还是做着要把一切交接的准备似的。
她这么一走神,岁暮就察觉了。
“怎么了?”
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率地问了:“岁暮姐姐……你打定主意是走是留了吗?”
岁暮怔了一下,把册子合起来。
“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吧。”
虽然陈妃不在,小厨房依然殷勤的问岁暮想吃什么——这就是大宫女独有的福利了。岁暮也没有仗着势以权谋私,就说按例,结果厨房还是送来了三菜一汤。岁暮招呼潮生:“坐吧。”
潮生替她盛好饭,摆好竹箸,自己也装了碗饭,才坐了下来。
宫女吃饭也是有规矩的,不能吃得过饱,有气味儿的东西一律不能吃。吃饭的速度虽然没有刻板规定,可是谁敢一碗饭吃半个时辰,那活儿做不做了?主子哪能见得你这么磨洋工?所以两个人吃饭都很快。默默吃完,潮生再把碗筷收拾了放进提盒里,把提盒放在门口。
岁暮声音极低极低,简直像耳语一般,潮生也是刚刚能听清。
“你知道这宫里头的有了年纪的宫人,都在哪儿吗?”
潮生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才多大呀,哪能知道老了之后的事情。
“要么在掖庭宫北巷,要么……就在野狐落,宫人斜。”
野狐落潮生是知道的!
那里就等于乱葬岗啊,稍有些办法的人家都不会把自家去世的亲人弄到那地方去葬了。
“宫女宦官……都是这宫里的奴婢,做得好,也谈不上功劳。从我进宫到现在,体面的女官和公公没少见,可是有好结果的……一个也没见过。先帝身边的威公公就殉了先帝,太后身边的好几个女管事也都殉了,那一宫里的小宫女倒是放了出去。太妃去了,她身边的人全进了北巷……在那里和在野狐落,宫人斜也差不多,就只多一口气而已。那些人当年都是何等风光显赫,大权在握。背靠着大树,在宫里都横着走的。可是最后呢?有的被主子当了弃子,走在了主子前头。而主子先走的呢?小宫女还有可能被放,知道的太多的人,是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潮生心里发凉。
原来宫女这份职业如此的没前途。
“我去过一次北巷,那时候我还是小宫女,教导我的那位姐姐带我去过一次。那里……那里……”岁暮端起茶来喝了一大口:“那里的光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情形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每次都将我吓醒。”岁暮转过头来看着潮生:“我对自己说,我一定得出去,我只要活着,将来就决不到北巷去,死了,我也不想被一张破席卷了扔到宫人斜去。你可能没听过宫人斜那地方,那儿也和野狐落差不多,你知道吗,平时不管白天晚上都没有人敢去那里,那里的野狗眼睛都是绿的,它们都是吃死人肉的,有时候饿极了还扑咬活人……”
岁暮最后说了句:“潮生妹妹,你将来若能有办法出去,也一定要出去啊。”
第8章 中暑
岁暮的一句话有如暮鼓朝钟一般,振聋发聩。
可是,知道归知道。
潮生的情形和岁暮不一样。岁暮是陈妃带进宫来的丫鬟,所以她满二十五就能出去,潮生却是宫婢……
岁暮的话,她不是不明白。当初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进宫。不进宫她大概早已经饿死了。就算她一早知道宫人结局都这么惨,她也不得不进。
陈妃不但重新得宠,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月里皇帝来烟霞宫三回,传陈妃去伴驾大概有六七次,一时间烟霞宫重新热闹了起来,平时不怎么热乎的徐才人刘才人,那是上赶着到陈妃面前献殷勤,一个个舌灿莲花,别提多会说了。
潮生算是明白为什么形容人会说,要叫天花乱坠了——你头都给说晕了,眼前群星乱舞的,可不就是那么一副景象么?
陈妃重新得宠的原因,潮生不明白,也许陈妃自己也不明白。
但是得宠的好处,谁都明白。
别的不说,就说她们平时喝的。以前就是白水,偶然从茶罐里掏出点儿渣子叶子来冲冲就不错了。现在可不一样,那都是一大桶一大桶煮好冷凉的解暑茶,煮这茶放了金银花、菊花、鸡蛋花、仙草、桔梗、罗汉果,甘草……等等等等,据说还加了冰糖,凉丝丝甜丝丝的,头一天见这茶时,大家没敢放开喝,第二第三天就抢着喝了。
要潮生说呢……这个茶喝起来好像前世感冒时喝的板蓝根冲剂。要说多好喝,那也不见得。
潮生还是觉得白水解渴,更对味儿。
她给陈妃梳头的次数越来越多,陈妃似乎觉得,她生辰那天是潮生给她梳的头,然后那天已经几年没想起她的皇帝突然来了,这运气好像就是从梳了个新发髻来的。于是打那以后青镜就靠边站了,陈妃越来越习惯让潮生为她梳头。
所以潮生也得不断学习,光吃老本是不行的,就她以前学的那点儿手艺现在已经不够用了,岁暮也会教她一些,其实最会梳头的是青镜,但是潮生想了想,还是没到她跟着去自讨没趣。
含熏做的都很聪明,可是学字就不怎么灵光了。那个订起来的册子上的字并不算多,可是夏天都过了一大半,上头的字她还没学到一半。
那本册子现在存在了潮生这里。
因为含熏那个屋里又住进了两个人,不管是学字还是藏东西都不太方便了。所以含熏尽管不舍得,还是把那册子托给潮生保管。两人学字也改在外头,池子边有青石,蘸了水在石头上写,或是在东墙的竹子丛边,在沙土地上写字。
“这个字是羲。”
含熏的表情有些苦恼:“这个……”
这个字的笔划是多了些,而且,不管是蘸水还是划沙,都不太能写得清楚。
“这个先放着,我们学个旁的。”
“不要紧,写大些。”
含熏还真有股拗劲儿。
这当然不算什么坏事,要学好什么东西,没有这股拗劲儿恐怕还不成呢。
可是在旁的事情上,她也有些拗。
比如,潮生明里暗里劝过她,让她和望梅远着些,含熏并不肯听,还倒过来劝她,说望梅对人很好云云,说得潮生都没脾气。
两人头碰头的蹲那里,蹲得潮生腿都麻了,含熏还是没把那个羲字学会。
自己一个人闲着没事的时候,潮生也会对着那个册子练一练字。她写起字来歪歪扭扭,实在太不象样子。没办法,之前那么些年,用的都是硬笔,这回突然改成软笔,手劲稍大点,就画出一道粗杠,手稍微不稳,画出来的就是波浪线,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所以说,学写字并不难,难的是要写的好。
大概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写的很好的毛笔字能成为一种艺术,这是硬笔字比不了的。
做宫女,除了要有手艺,更要有体力。
进了七月天气愈发热起来,人容易疲倦。潮生毕竟岁数在这里摆着,体力不是很能跟得上。想想啊,主子不起你就得起,主子睡了你有时还不能睡,夜里若有个召唤那得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伺候。主子坐着你是站着,主子吃着你是看着,主子空着手,你得肩扛手提……
怪不得那么多长相姣好的宫女挖空心思想当主子。
既能摆脱做宫女这样无休无止的劳役困苦,又能避免将来落到北巷、宫人斜那样的鬼地方去。
但是做主子的,也有主子的烦恼。陈妃甚至有次看着潮生帮岁暮挑线,居然说了句:“有时候我倒真羡慕你们俩,日子过得简简单单的。”
潮生差点儿憋出一口血来,硬生生咽下去。
让陈妃来过一过宫女的日子试试?累不傻她潮生就跟她的姓!
平心而论陈妃已经是很好的主子了,起码潮生没见她打骂过宫女宦官,无论是她失意沉寂的时候,还是她现在春风得意了,待身边的人还都是很宽厚的。
可是她再宽厚,她也是主子。潮生她们依然是奴婢,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累得半死,捱过一天又一天。
所以岁暮要出宫。
她是对陈妃很忠心,可是她也想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二十五出去年纪是大了一些,不太能找到很好的人家,她依然是要出去的。
一连数日天气酷热,屋外根本没法儿站人,青石板地被晒得滚烫,花草树叶都蔫蔫垂下来,院子里的鱼缸都用草席盖了起来。
这一天里连着有两个人中暑,其中一个就是青镜。
青镜平时脾气坏,人缘不好。她这么一躺下,竟然没有人愿意多看顾她一眼的,望梅和她从潮生第一次梳头的事情之后,青镜就没给过望梅好脸色看,画梁呢,表面上看起来一向是独善其身的,再说她手里活儿也多。
岁暮和潮生经过青镜住的那间屋门口,屋门半掩着,里头只有青镜一个人,病奄奄的一个人躺在那儿,小屋里既闷又热,还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儿——不知是不是呕吐之后没收拾清爽。
岁暮摇摇头走过去,回头对潮生说:“我那里还有一丸清热祛暑的药,你回头给她送去。唉,平时那么神气,图什么呢?一病就看出凄凉来了。”
第9章 下雨
岁暮拿了一丸药给潮生,潮生用个盖盒盛着去找青镜。
天已经黑下来,门还是半掩着,她轻敲了两下,屋里没有声息。
潮生又敲了两下,里面传来青镜的声音:“别敲了,我还没死呢。”
咳……听起来就剩一口气了似的,还这么凶。
潮生说:“青镜姐姐,岁暮姐姐让我给你送药来。”
她推开门进了屋,里头没有点灯,一团昏暗,隐约能看见青镜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动。一股酸腐污浊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潮生摸了火石把蜡烛点起,青镜好像被光刺了眼一样,头朝床里稍微偏了偏。
“放下药……你走吧。”
虽然话还是说得很倔,可是潮生却觉得,从她话里能听出些脆弱的意味来。
“药还是赶紧吃了吧。”她掂了下茶壶,里面空空的:“我去端水来。”
她提了壶热水来,扶着青镜坐起。
这么一看倒把她吓了一跳,青镜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颜色发紫。
潮生把药丸递过去,青镜含了,想接水杯时手却抬不起来。
潮生吹吹水,递到她嘴边。
“当心烫。”
青镜白她一眼:“难道我连个冷热都不知道了?”
潮生抿起嘴……好吧,她不说什么了。
“青镜姐姐晚上吃什么了?”
青镜没好气地说:“我头疼得要裂了,还直犯恶心,吃什么吃?”
“那也总得吃一点儿。”潮生说:“我刚看到厨房有米粥,我给你去盛一碗来吧。可惜今天没熬绿豆汤,不然你吃那个更好。”
青镜哼一声。
既然她没说不吃,那意思就是想吃的。
潮生又去了下小厨房,她现在是陈妃面前得用的人了,厨娘自然对她十分巴结,听说她要粥,不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