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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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楚立起身来,朗声说:“内廷家宴,哪有这样多规矩,你不必推拒。”
这话满殿人都听见,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我走到他右首坐下,向他颔首谢恩:“谢大汗。”再抬头却看见萧史立在耶律楚侧后方,带着了然的神态,默默地向我微笑,一时心头涌起暖意。
他走到耶律楚面前,手执满满的酒杯,真挚道:“恭贺大汗再得佳人,请满饮此杯。”耶律楚爽朗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偷偷看那律妃,她已神色如常,却发现她的右手蜷在袖笼里,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指节突出,微微发青。
一时宴乐奏起,热闹非凡。酒过三巡,述律赤珠突然道:“这些宫廷乐曲也有些听腻味了,不若赤珠为大汗一歌以助兴。”
耶律楚转眸看她,微微点头:“也好,你的歌许久未听了。”
她今日也是着力打扮过的。只见她头梳又鬟高髻,挽成翻飞蝴蝶状,头上遍饰金簪花钿,恍然若仙。
她击掌三声,十二位舞女袅娜而来,皆黄金为耳,五色彩缠发,盘以为髻,纯练彩衣,束以为带。在舞女的舞步配合和乐师的伴奏下,述律赤珠启朱唇,发皓齿,展喉高歌。
我以为她定和大周宫廷的歌女一般,作轻柔靡丽之声,谁知全然不同。初时声音并不很大,入耳却舒畅不已,如三伏天尽饮冰泉,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唱了数句后,渐渐的声音扶摇直上,忽然更高一音,像一线利箭直冲云霄,顿令云破日出。正惊赞不已,谁知她的声音在那极高的音色上,还能宛转回旋,一叠一叠地节节高起,如仙人登云梯,嫦娥奔明月……陡然间声音一落,千回百转,周匝数遍,才越唱越低,声音渐次低缓消失不见……
满殿人皆陶醉,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少时无声,慢慢才又有一点声音漫开。这一声方出,众舞女即和声齐唱,顿时如雪化春来,百鸟争鸣,再加上那翻飞的舞袖,叫人眼睛、耳朵,都目不暇接……
我暗暗心惊。看她形貌火辣爽烈,歌声竟这般出尘清新。原来这赤珠得“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不只是倚仗貌美啊!
众人自然拍手称好,极力赞叹,连耶律楚也神色柔和而赞许地注视着她。律妃唱完,趋前向耶律楚敬酒,他欣然接过,放在唇边。律妃转身,眸中异光一闪,笑吟吟向我道:“赤珠献丑了。听说妹妹来自大周宫廷,一定也是多才多艺。不如妹妹也歌一曲,叫这天兴宫里人也长长见识?”
众人的目光立时转到我的身上。我心下自知自己的嗓子早在宫中火灾时就熏坏了,寻常说话还不易察觉,作歌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有些羞愧地低首道:“娘娘乃上京第一美人,真真蒲柳之姿已自惭形秽,更何况奴婢拙陋,不能作歌。”
“哦?大汗向来重才,等闲女子难入眼中。他宠爱之人定不会只有姿容秀丽,妹妹可是过谦了。又或者,妹妹还在为昨日之事而气恼,不愿一歌?”她又向我笑道。
我沉默不语,心下计较。此时我若不歌,扫了宴会雅兴,失了周廷体面且不说,众人必道我是个木头美人,连耶律楚也会因被看作只重美色而懊恼,还显得我不若她落落大方,更加还可能猜疑我恼她昨日所为,不愿献艺。
我正想着,耶律楚却沉声替我解围道:“真真之舞也是倾尽人寰的,不如再作梨花舞?”
那日的梨花舞我是绝不愿再作了。况且方才舞女们也已跳过柔媚之舞。若不能压制激怒她,我日间安排岂不白费?我抬头瞥了萧史一眼,他的脸孔也微有焦急之色,突然看见他腰间佩的长剑,不觉有了主意。
我立起身来:“娘娘既如此抬爱,奴婢就献丑了。只是那梨花舞已不新鲜,不若借这位大人腰间佩剑一用。”
第三十一章 夺宠(中)
我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疑色,连耶律楚也投来惊疑的目光,大约想我弱质纤纤,迎风不稳的模样只能作掌中舞,如何能舞剑?
“真真竟有武艺?”他明知故问。
我摇头:“没有武艺,只是花拳绣腿。”
他蹙眉道:“刀剑无情,你不要逞强。”
我点头道:“大汗放心。”转首对萧史道:“前观大人腰佩碧箫,定是精通音律之人。可愿为我击箸而歌?”
萧史霁颜一笑:“敢不从命?”当下命人取来一架古琴。我令他奏琴吟诗。他道:“曲子词可好?”我笑道:“不若歌《裴将军诗》。”他眼中灵犀一点:“妙哉!”
琴声起,他朗朗吟来,我身姿已动。青光耀目,骤然扬锋。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裴将军诗》是极男儿阳刚的诗歌,我的剑舞也脱自猛厉雄奇的《裴将军满堂势》。但因我不习武艺,因此将动作改换,雷霆之势已化作宛媚舞姿,另有一段风流态度。
“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跃游雷,随风萦且回……”
我身姿绰约,银光急闪,翩翩轻举,收放自如。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舞至高潮,仿佛天地为之变色,三军意气豪迈,杀敌之声,雷霆万钧。他琴声越来越高昂急切。我仗剑俯仰,旋转腾挪,红衣青锋,交相辉映。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当的一声琴弦收势,我猛然掷剑上天。人群一阵惊呼,连耶律楚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这剑锋利无比,落下稍有差错,便是断手折足。回身正见他太过紧张的神情
——就在这倏忽间,我已伸手接剑!剑入鞘中,分毫不差,丁的一声长吟,应和着琴声余音袅袅。
收势伫立,气息喘喘,额上后背都湿透了。乌发松散,垂于两肩。步摇早已坠落,大小珍珠滚落一地,如洒落的汗滴。
四周的人像傻了一般,未有半点声响。好半日耶律楚才回神道:“还是公孙形势在,只为舞罢天地惊。舞得好!”
其实我的剑舞绵软无力,根本是有形无神,唯胜在反差之大。在他们眼中,我这样的汉女手无缚鸡之力,娇弱不堪,不曾想今日不但能执剑起舞,更能掷剑入云,接剑于鞘而面不改色,怎不叫人心醉神迷!
须臾殿内已是喝彩声轰鸣,仿佛刚才述律赤珠恍若天外的歌声已完全消散不见。在众人惊羡目光的重重包围中,我以眼梢唇角,得意地向她一笑。
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极其挑逗的一笑:赤珠,你号称“上京第一美人”,尚不胜我周廷小小宫女,甘拜下风吧!
她被我撩拨,神色变了又变,忽然换过肃容,扬高了声音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怒喝,叫周围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耶律楚刚欲张口,述律赤珠已抢先道:“你心向周朝,作此不祥之语,更暗含讥讽,该当何罪?”
我先是疑惑,又顿时明了。《裴将军诗》描写的是裴旻将军当年杀灭匈奴的壮举。而如今对周朝而言,这胡虏么?自然是反叛自立的契丹了。看来述律赤珠汉文功底甚高。她捉住这点,指责我借剑舞讽刺耶律楚。
看耶律楚神色,并未觉得被冒犯。但她这样一说,殿内不明就里,或干脆听不懂汉话的众人,必定要疑我了。
我正踌躇,萧史已含笑道:“律妃娘娘多虑了,不过是一套剑舞而已。”
我眼波流转,不看述律赤珠,单看向耶律楚道:“娘娘高才,奴婢果然愚钝,不合时宜。且容奴婢再自补其过,为大汗助威罢!”
不待他回答,已命人取来纸笔,慷慨挥毫,片刻已作画一幅,题诗一首。
殿中识汉文者寡,萧史取了我的字画去看,钻研好一会儿,苦笑道:“这画的是猛虎,写的这般龙飞凤舞,却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耶律楚已走下主位。他方才都未开言,此时目光炯炯地盯着字画道:“一日之内,获睹三绝。真真,你还有多少能耐藏着?”
我微笑,心下极为惊讶,本为卖弄关子,不想他竟然知道!
他继续讲解给萧史听:“唐玄宗时,人称张旭的草书、吴道子的画、裴旻将军的舞剑為‘三絕’。裴旻丧母,特请吴道子在天宮寺壁画,以度亡母。吴道子请裴将軍舞剑一曲,以观其豪壮气概,助己作画。裴旻即除孝服,欣然起舞。将军之舞惊动天地,数千观者讶然惊叹。吴道子奋笔作画,当即而成,为天下之壮观。又由张旭睿郑懦善湮健蝗罩校穸萌^’之千秋佳話。”
萧史仍疑惑道:“方才真真已作裴将军剑舞,这另两绝?……”
耶律楚道:“她所临乃吴道子画的猛虎,书的是张旭的狂草,可不是三绝齐备?”
他甚少一口气说这样多话,更没有想到他身为契丹汗王,马上行天下,竟博学至此!我正沉浸在震惊与纳罕中,他却转身向我道:“然这三绝,都比不上真真的诗才!你且吟来——”
于是我出声吟道:
“威风万里压南邦,
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
哪叫猛虎不投降!”
耶律楚又以契丹语重复一遍,殿中众侍卫仆从无不叫好。我呆呆地看着众人向我举杯。
萧史分外高兴,笑意愈欢:“都赞你弱质纤流,气概犹胜七尺男儿!”
我有些害羞,垂了头,手却被人紧紧握住。耶律楚也不避这殿里众人,边替我拭去额上残留的汗滴,边向我道:“有你这样豪情壮意压阵,我敢不胜乎?”
我梨涡微现,抬首看见他后面不远处正死死盯着我的赤珠,于是笑得更畅快:“律妃娘娘指点奴婢,如今这诗句可抵过方才冒犯了么?”
她默不作声,仍紧紧地盯着我,好似没有听见我的问话,又似拼命忍耐着什么。于是我偏过头,又向耶律楚调皮道:“既然大汗喜爱奴婢的诗,不如带我同征,也让我试试剑法?”说罢仍取过方才之剑,装模作样地舞弄了两下。
萧史也凑趣道:“有美人相伴沙场,才显大汗英雄本色啊!”
耶律楚被我逗笑了,曲起两指,在我脑门上轻轻扣了个暴栗:“你那剑舞,迷住人心是极好的,这上阵杀敌么……”
“你这剑舞得这样好,当日为何不以剑舞行刺呢?”猛然间一声厉喝,夹带着狂雨惊风,向我呼啸而来。
是律妃!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配合着她的进攻,我身体似无法抵挡般地微微一动,双目直直地瞪着她。周围忽然很静很静,静得我越来越急的呼吸也那么明显。
“当——”的一声,手里的长剑掉到地上。
第三十二章 夺宠(下)
耶律楚脸上如蒙了一层寒霜,已不耐她反复蓄意挑起的争斗,喝令她:“赤珠,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赤珠却似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是燕国公主陪嫁的侍女。公主为我契丹所杀,她怎会不怀怨?当日她在上京佯装顺从,借机行刺临潢王,险些得手。大汗是清楚知道的!她来到东丹,初时屡次逃跑,怎会突然这般顺服?”她像发了狠劲,向着耶律楚苦苦诉告:“这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可怕。如今迷住大汗,只怕将来变生异心,对大汗不利。美貌女子这般多,有才艺者也多如牛毛。大汗何必自涉险境?还是快将这女子除去……”
“住口!”耶律楚显然已是怒极,冷不防身边的我向后倒去,忙探身扶住我,关切地轻唤:“真真!”
我嘴角颤动,眼睛一片空茫:“……她……怎知道?……”声音痛苦虚弱。
律妃还要再说,被耶律楚冰冷的语气打断:“你休要再说,我……信她。”他将我的身体搂紧,断然下令:“今夜的宴席可散了,全都退下!”
仆从们噤若寒蝉,像潮水般向殿外退去。
律妃见这情形,大概是生了鱼死网破之心,忽然冷笑数声:“大汗你如此维护她,却不知已被她玩弄于股掌!”
殿里灯火摇曳,映衬得她鲜红的双唇像要猛扑过来咬住我的喉咙。我无力地看着她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向耶律楚举起。
是我初夜的试红巾!
“东丹无人不知,大汗只纳处子。但这女子在上京时已然失身,如何还有这落红!她为得宠爱,连落红都可造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可惜大汗错爱这残花败柳,至今为她所骗,蒙在鼓里!”
我的身体歪倒下去,几乎要低到尘埃里。
耶律楚恨声道:“你敢再说一字!”律妃没料想他丝毫不以为意,竟直直扑上来,抓住他袍角:“我待大汗之心,日月可鉴!当日父汗将我许给大汗时,曾再三叮嘱你爱重于我,你也曾向父汗起誓,必待我如正妃一般。如今父汗不在了,为这贱人,大汗竟这般斥责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