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远望当归-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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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强忍着哽咽,一字一句控诉道:“在宫中,最是看重脸面,便是我们这些寻常宫女子,也是许打不许骂,打人只能打身上,绝不许打脸。皇后娘娘派人来掌嘴,意在羞辱主子,说主子连寻常宫女也不如,所以连脸也是可以打的……”。
妙见用手帕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谁天生就是得宠的?谁天生就是懂事的?主子不过是不得不为,不得不进,本来就没有根基,若是再松一步,只怕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了。”。
她说的话,竟然和锦姑姑有几分相似。
我站在原地,全身发抖,心像被撕开了一样。一辈子留存在身上的从容风度,此刻荡然无存。
最后也只能说:“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待她好。”。
终究说不出,如果你主子不接受我,我就放她出宫。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曾对她做下不好的、残酷的事情。她不接受我,甚至不想看见我,原本份属应当。
但我终究不能忍受失去她。
我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从来不比谁高尚。占有、掠夺、自私,这些阴暗面的东西,我不是没有,只是之前无欲则刚,所以从不曾显露。
我绝不会让她离开我。
而若是能得到她,一定手掌儿里奇擎,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今生的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高香。
大宫女的举止,有的时候代表了主子的脸面。
在短暂的失态之后,妙见也站直了身子,恢复以前恭谨自若的丫鬟样子。她默然看着我,眼中有失望,也有庆幸。
我明白她的想法,她一边希望我真的能够在登基之后放阿莼出宫,毕竟让父妾做皇后,怎么看都不太可信,所以失望于我隐性的拒绝。一边又高兴我最终没有答应,这毕竟说明了我感情的真挚程度,我的庇护,能在短期内保护她主子的安全。
她轻声说:“主子去养心殿侍疾,常常一去就是一天,今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王爷还是先去忙别的事吧,过会儿奴婢给您传信。”。
我说:“我去天地一家春。”。
她点头应了,姗姗而去。
宫女是不可以在宫室之间胡乱走动的,妙见虽然是明莼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也不能蹿到其他宫中去,最多此时去一趟养心殿外围,给她主子捎带一些东西,自己还不能进去。我告诉她我的行踪,方便她派小宫女过来传递消息。
我站在原地,一直一直,注视着养心殿的方向,一时竟像是痴了。
弘晖篇 第三十八章 迟来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古诗十九首》。
等了许久,阿莼搭着妙见的手,一步步从养心殿走出来。她没有使唤步辇,也没有直接回长春宫,反而向御花园走去。
她神情恍惚,仿佛已经把灵魂留在了那个幽森冰冷的养心殿。
我一直跟着她,她眼睫一眨,泪水就流下来,一滴一滴,是被生活伤害后凝聚成的珍珠。
绿树掩映着碧天,御花园中有人工河,水流清寒,远一点的果园里,杏子已经黄了。大抵是养心殿中寒冷的缘故,阿莼穿一件浅棕色的单薄斗篷,风一吹,斗篷的边掀起来,就露出里面浅色的衣裳。
她腰肢极为纤细,没有化妆,唇上就淡淡的没什么血色。穿着花盆底的鞋子,一举一动间优雅袅娜,走在石板路上也没有什么声音。
到御花园里后,妙见扶着她坐在了一方青石凳上,她无声地哭着,神态极为伤心。妙见单膝在她面前跪下来,用帕子轻轻擦过她的脸,手珍惜地抚摸她被泪水浸湿的肌肤。她在养心殿中,冻得指甲浅紫,现在在晒了一会儿太阳,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点。
我悄悄攥紧了拳头。
我听见她和妙见的对话,她说要把妙见送出宫去,言语间充满了不祥之意。妙见反复安慰她,和她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她却只是微笑不答,显然是不相信的。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命运的掠夺和残酷,不相信它会有仁慈的一天。
我躲在密密匝匝的花枝后,贪婪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我心中知道,妙见已经站在了我这一边,她和她主子一样,是信奉柔顺处上哲学的人。
我最后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
无论是那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想起那和她重逢的一幕,都觉得如坠梦中。仿佛那不是真实的,不过是梦中似真似幻的场景。大抵是因为已经设想了千百遍的缘故。
看着她,就觉得人生还是一派晴天,幸福仍然可以期待。不论你我之间,有多少不可言说的过往,有多少心知肚明的伤害。
明明很想保护她,但这时候,又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
我也只能对着她,努力笑得好看一点。
我出现得突兀,她却很淡漠地说:“明亲王有事吗?”。
不要叫我明亲王,叫我弘晖。
但是,我不想对她提要求,也不想表现出一丝的不快。如果说快乐真的有感染人的力量,我宁愿一直在她面前微笑,像一个从未经历过任何不幸的傻瓜一样。
她已经对目前的局势失去了信心,我一定要安慰她。因为就像妙见所说的一样,好日子真的在后头。
我现在没有保护她的力量,但是到我登基之后,全天下都是她的。
我说:“阿莼,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什么都别想,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过了这两年,一切都会好的。”。
我说。“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说,“我发誓,以后,以后一定让你过得开心,最开心,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全都会捧到你面前,就算你不要也没关系。你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每一字每一句,发自肺腑,没有一句巧言,没有一字空虚。
但是说完我就后悔了。
是的,我说的全都是真话,然而,我太突兀,太直白,太不会挑选时机,阿莼一定会拒绝我。
果然,她说:“你凭什么这么说?”说着,她摔开我的手就走了,妙见原本在旁边把风,这时候也忙忙地跟了上去,徒留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
所有人都说我厉害,全天下人都跪伏在我脚下。
然而那又怎么样,我连我喜欢的人,心爱的人,都不能保护,不能让她相信。
我的人生,又是何其失败呢。
我失魂落魄,在那里坐了很久,回过神来之后就已经奔到了阿莼的殿中,悄悄注视着坐在贵妃椅中的她。
视听常易主,心魂互相迷。
我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她突如其来的爱情,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在遇到她之前,我的人生其实是一片空白。
这样想起来,我也不是多么坚强的人,必须把我的道心、我的人生寄托在这样柔弱的肩膀上。感情也不过是欲求的一种,有的时候,太过真挚热烈的情感,会是一种无可摆脱的负担。
她躺在椅子里面,双目静止却不停滞,仿佛为了什么事情,又满足自得又悲凉哀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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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没事悄悄看阿莼的习惯。
父皇见我的时候,就问了我关于这个天下的诸多看法。后来又在重臣面前一点点透露出我为储君的消息。于是半月之间,天下皆知。
我自然是受到了几波暗杀,府上也有些下人受到波及,但我府上住了那么一帮恐怖的师弟师妹,我有些时候都不知道应该同情刺客还是同情无辜路人……。
八月的时候,我有一次习惯性地隐去身形去看阿莼。
那时候她和四福晋一起在圆明园里,草地上用藤萝绑了一个小椅子,做成一个小巧可爱的紫秋千。她们二人在草地的小桌子上放上了一些食物、针线、书本、茶壶,就在那里消磨一个下午。
阿莼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脚尖擦过草地上黄色的小雏菊,她微笑着和四福晋说话:“最近怎么样?这次难得你把小赏带过来。”。
小赏正在另一边被丫鬟婆子带着玩呢,她是弘历的长女,也是四福晋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女儿夭折了。
四福晋也再温柔含蓄地微笑:“最近……不是特别高兴吧,不过和你在一起消磨一个下午,总是让人高兴的。我都想去求陛下,干脆把小赏过继给你得了,我总觉着,像你这样才是真正自在的。”
阿莼微笑。
真正的寂寞,从来无以言说。
两个人在一起,看看书,真正的交流并不多。但是阿莼是很会享受的人,她用银壶煮出的红茶、午后的蛋糕、精致的小品文、细细做出的针线,都让人觉得空气舒缓、心情愉悦。
到最后四福晋也和她抱怨起来:“阿莼,我真不想和你说这个,不过现在真觉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阿莼叹气,坐在草地的绯色坐垫上,给她倒一杯茶:“说吧。我没法帮你,但我保证不会对别人说什么。”。
四福晋发呆良久,忽然哭起来:“你说让我怎么办呢……阿莼,你最是个豪爽气度的,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阿莼换了杯子,拿起一个绿翡翠的酒杯,倒出一杯冷酒,一边喝一边说:“离婚吧。”
四福晋无奈地看着她。
阿莼耸耸肩。
四福晋从阿莼手里抢过酒壶,自己也倒一杯喝起来。
“其实没什么的,都是小事情,在嫁过来之前,我都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说句心里话,大概他不会是太子了,我对他的容忍程度也降低了。如果他会是皇帝,那我什么都能忍,可是现在他风流无度,我就受不了,就和他闹和他吵……”。
四福晋哭起来,抽着鼻子说:“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怎么就让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
“那个姓高的贱人,还有莫名其妙就到了我们府邸的狐媚子……说到底还是应该怪他!男人!怎么就能这么生冷不忌?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人……命苦,说到底是命苦。”
阿莼叹息地喝一杯,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多想,其实这世界上谁和谁不是一样?”
两人默默无语,一杯又一杯的,喝了一壶又一壶,到最后四福晋就喝醉了,在那儿吟诗:“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过会儿,掩着脸,伤感地一字一字说:“伤彼蕙兰花,晗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她捧着阿莼的脸,笑道:“宣妃娘娘,你就不怕吗。女人的青春年华,也就只有这么几年而已,过了今年您就十九了,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抱上孩子了……。
再过几年,也不过是‘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而已。”。
阿莼慢悠悠笑,四福晋已经喝高了,她还很正常。她反击一句:“有了孩子又如何,你现在最怕的不就是以后小赏没人照顾吗?”。
四福晋对着壶灌,喝了一大气才说:“我怕什么,有你在我怕什么!”。
她带着哭腔说:“你是最有学问的,不知道听没听过这一句,‘城外十万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
“到头来我们都是要死的,不过,只怕你这个馒头馅,埋在土馒头里也有人来祭奠你罢……你总是这么惹人喜欢的……”。
阿莼又喝一杯,淡然笑着说:“都成馒头馅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四福晋笑个不住:“说的是,说的是!都成土馒头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只是我总是不甘心啊……一般是人,如何际遇这般不同?我这么不幸、这么痛苦,又是谁的过错?总是该怪佛祖罢,如何把我生成了女人呢?”。
阿莼默然许久,才要说什么,弘历的大格格突然扯着侍女走了过来。
她来草地上找额娘,这帮人喧闹一阵,带着醉醺醺的四福晋走了。
草地上遗落了一顶西洋丝帽,阿莼揭开那顶白色带粉色蕾丝的帽子,一只粉色的蝴蝶翩然飞了出来。原来大格格顽皮,把一只蝴蝶装在了帽子里,囚禁在草地上,阿莼却不经意地把它放了出来。
阿莼跪坐在草地上,瞧着那蝴蝶翩然离去的身影,怔怔发呆。
生之欢乐看着是无稽而无迹的,可是具体到个案上,哪怕是一只蝴蝶翩然而去的身影,也那么值得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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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师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至少我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我也不愿意过多干涉阿莼的步调。她不懂我的诸多手段,并不代表她就应该被我侵犯隐私、进行控制。
然而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自己错了,当我心头忽然悸动,顺应直觉瞬移到圆明园虹桥桥头,并看到她从桥头直坠下去的时候。
其实修炼到我这个地步,自然温度早已经不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无伦是在风沙袭人的大漠,还是在春风温软的江南,我既不感到干涩,也不觉得舒适。
然而把阿莼从水中抱起,在虹桥上吻住她的时候,我感到彻骨的冰冷。
她的呼吸已经停滞了。
我从未这么深刻地感受到,普通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宫中人寻常的一个阴谋,就能够消磨掉我最最心爱的阿莼性命。
我不顾忌可能在一旁观看的熹贵妃和其他宫女妃嫔,把起死回生的丹药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