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1-3卷完)-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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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姑母说得对,她如何配做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她自昏聩的睡梦中被自己惊醒,落得满头满身的大汗,靠在粉末簌簌落下的墙壁上大口喘息。
生的感觉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气带着潮湿的霉味,中人欲呕。但,好歹是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040 心志(二)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着,却又不敢惊动旁人,只得低声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梦魇了?”
如懿紧紧攥着惢心的手,哑声道:“不是梦魇,而是我的梦魇应该醒了。”她抬眼看着被水迹霉湿的墙壁,青苔丝生的墙角,永远湿答答潮腻腻的泥土地面,冬冷夏热的屋子。受够了,真的都受够了!
惢心会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点点头,只道:“海贵人不在宫里,纸钱什么的不大好弄进来,只好咱们自己随意折一点,尽一尽心意。”
圆明园中连续下了几日的雨,越发多了几分清爽凉意。皇后坐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阁里,看着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开的几朵碗莲,盈盈巧巧的一朵并一朵,粉润的色泽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皇后赏着碗莲,逗着手边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哥儿,问道:“皇上真的让慧贵妃一个人搬进了韶景轩居住?”
赵一泰弓着身子恭声道:“可不是?皇上住在九州清晏的乐安和堂,慧贵妃的韶景轩松柳环绕,景色绝佳不说,与皇上的乐安和堂隔岸相对,最近不过。反而是皇后娘娘与其他小主都住在九州清晏这儿的天地一家春,既拥挤繁闹,又与皇上东西相隔,来往实在是不方便。”
皇后取过一支玉簪,笑吟吟调弄着鹦哥儿:“那按你的意思,本宫该怎么办?”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理应离皇上最近,少不得也得住得清静些。而且您……”赵一泰赔着笑,抬头看了看皇后的脸色,“您也应该尽快添一个小皇子了。否则慧贵妃如今这样得宠,连皇上新宠的庆常在和慎贵人都被撂到了后头呢。您不怕她赶在您前头有了位皇子……”
皇后冷冷剜了他一眼,旋即又是泰然温和的面容:“自从进了圆明园,皇上的几个新宠就一直想尽办法霸着皇上。慧贵妃诗书敏捷,能重新得皇上喜爱是好事,本宫去讨这个嫌做什么?只要皇上不是专宠那几个年轻狐媚的,便也罢了。”她微微挑眉,摸着细白如玉的手腕,冷笑一声道:“只要慧贵妃有生皇子的福气才好呢。”
赵一泰忙道:“娘娘圣明。”
皇后婉然笑道:“不是本宫圣明,太后让咱们进圆明园,就是指望那么多嫔妃能好好侍奉皇上,给皇上添个一男半女,本宫又怎可去干涉?倒不如做一个安静贤惠的皇后,由着她们争风吃醋去便罢了。”
赵一泰接过皇后手中的白玉莲花簪,替皇后端端正正簪在丰盈的宝月髻上,笑道:“奴才明白了。难怪皇后娘娘从不屑与那些小主似的花枝招展,原来便是这个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意思。皇上看腻了她们的弄巧心思,自然会回到皇后身边来的。”
皇后淡淡笑了一声:“你方才说,乌拉那拉如懿的阿玛那布尔死了?”
赵一泰忙道:“是。刚得的消息,因是晦气的事,也不算要紧人物,所以消息递进来慢了些。”
皇后“哦”了一声,扶了扶蝉翼似的鬓角,轻声道:“虽然慢了些,但到底是要紧的事。也是乌拉那拉氏可怜,家族衰败,阿玛又去了。你想办法托人送些纸钱冥器给她,让她烧一些给她阿玛尽尽心。”
赵一泰怔了怔:“可是宫规严令,宫内是不许烧这些东西的……”
皇后的笑意温和,拨了拨那鹦哥儿鲜红的喙:“宫规是宫规,难为她在冷宫里的孝心了。你好好去办吧。”
这一夜月落乌啼,正好逢着七月十五的中元鬼节,又是如懿阿玛的头七之日。天不黑日头就落了,那斜阳带着凄厉的血红色,像是谁把一整桶血都泼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渐渐天色亦昏暗下来,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红黑红地黏在了天边。宫中林木蓊蓊郁郁,无数宫鸦黑羽纷腾,如乌云遮蔽月色,回旋于天际,映着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啊啊”哀戚鸣声一层层遥遥散落,悸动阴气渐深的宫阙。
到了戌时一刻,远远听得鼓钹齐鸣,佛号喧天,如懿知道是宫中中元节水陆道场放焰口的仪式了。因着太后笃信佛教,宫中分别请来法源寺的僧人、白云观的道人和妙应寺的喇嘛举行法事做道场,表慎终追远,追念故人之意,以平息亡魂,祈求宫中安泰。不仅是宫中嫔妃,连宫人们也可参与。便在昨日,如懿折了一叠纸莲花,趁着凌云彻当值时送给他烧了追念亲人亡魂,云彻倒也十分感激。
往年此时,如懿也会在嫔妃之中放荷花灯表达故人追思。而今时今日,她便只能在院子的廊下偷偷地烧一点纸,寄给九泉之下早逝的父亲。冷宫中的人多半疯疯癫癫,或是早已浑浑噩噩,平日里住得远,自是无人来理会她们。倒是吉太嫔过来取饭食的时候看见,冷笑着几声道:“果然是活腻了,居然偷偷找纸钱来烧。如今太后那老妖婆一个人在宫里,她可最忌讳这些。你可仔细着点。”说罢也不理会,便自顾自走了。
如懿蹲在那堆烧着的纸边,火光暖烘烘地熏在她身上,才觉得暖和了好些,不像父亲刚去那几日,她总觉得冷津津的。
惢心道:“这些纸钱是好不容易送进来的,说是海贵人的意思,给小主略表哀思的。”
如懿点点头:“难为她了,塞在送饭的门洞里送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惢心道:“小主放心吧。嫔妃们都不在宫里,太后肯定去看法事了,没人会察觉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一声尖利的冷笑道:“真没人察觉么?你们也太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
如懿骤然听得声音,手中握着的纸霍地全掉进了火堆里,火越发烧得高高的,差点烧到了她的衣角。还来不及反应,冷宫的门霍然开启,只见太后身边的成翰公公领头进来,趾高气扬道:“真是一群不要命的东西,宫中严禁焚香上供烧纸钱这三大样,你们居然还敢躲在后宫里偷偷烧纸钱!真是罪该万死!”
如懿和惢心陡然见了成公公进来,吓得脸色都变了,只懂得跪在一旁,默不吭声。
成公公正呵斥着,只听一把女声慈蔼道:“冷宫是宫中禁地,她们烧纸钱固然是不对,可成翰你在冷宫喧哗,也未免太不懂规矩了。”
成翰听得这一声,忙吓得弯腰守在路边,伸手搭住一只保养得宜、戴着各色珠宝戒指的手,诚惶诚恐道:“冷宫污秽,皇太后仔细足下。”
皇太后扶住他的手缓缓踱进来,淡淡笑道:“想本宫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来过冷宫,就当故地重游罢了。”她目光宛然一瞥:“宫中有人向哀家举报,中元鬼节,居然有人敢擅自在后宫烧纸钱违禁,实在是大胆。”
如懿与惢心久未见太后,只觉得她气色越发好了,一袭绿纱绣夔龙牡丹金团寿镶领纱氅衣配着满头赤金与和田玉的钿子,更显得她精神奕奕。
如懿见了太后,那份畏惧之色尚未从脸上褪去,倒先含了满眼热泪,仿佛就是不见人烟的孤魂骤然见了故人,一双眼只落在太后面上,俯首叩了三个响头,道:“奴婢被关在冷宫多时,太后是第一个来看奴婢的人。虽然奴婢明知要受太后责罚,但见太后精神旺健如旧、一切安好,奴婢便愿受任何责罚。”
太后见她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免生了几分感慨:“你这孩子,在冷宫里居然还这么惦记着哀家。”
惢心伏在如懿身边,大着胆子道:“回皇太后的话,我家小主虽然身在冷宫,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太后,每日必临窗祝祷,祈求皇太后身体安康,福寿延年。”
太后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继而环视着四周道:“哀家还以为你安安分分待在这儿了。既有这份心意,怎么竟然敢违反宫中禁忌,在这儿烧纸钱这么晦气。”
惢心吓得一凛,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小主的阿玛,乌拉那拉家的那布尔老爷过世,到今日正好的头七了,小主不是有心冒犯宫规的。还请太后体谅小主一片孝心。”
太后的神色看不出一点端倪,仿佛平静的湖面,波澜未惊:“孝心是私,宫规为公。怎能为了私心而枉顾公理。成翰,按照宫规,该当如何处置?”
成翰扬了扬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擅自烧纸钱,有违宫规,该赏步步红莲之刑。”
太后慢慢拨着手上的赤金嵌和田玉护甲,沉声道:“宫规大如天,那就赏吧!”
所谓步步红莲,乃是取尺把长的铁蒺藜抽到脚心,一顿责打下来,脚心脚背没有一块好肉,筋骨尽现。受刑之人一双脚自此便废了,被扶起行走时骨头触地,踩下血红痕迹,宛若红莲绽放,乃是慎刑司七十二酷刑之一。
如懿一听,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蔓延到了脖颈处,濡湿了领子。
惢心差点没昏厥过去,忙拼命磕头道:“太后,太后娘娘,求您饶了小主,饶了小主。”
太后微微摇头,淡然道:“凡事一旦做下,必得承担后果。你接受便是吧。”
041 玉镯(一)
太后一声令下,成翰努了努嘴,便有几个小太监取过铁蒺藜,一边一个按住了如懿和惢心。
如懿满头冷汗,像是无数的小虫子从皮肤的缝隙间一点一点钻出来,慢慢地爬行着,又痛又痒。那几个小太监力气极大,按得她动弹不得。
太后在成翰搬来的紫檀椅子上坐了,慢条斯理道:“哀家也不想动用酷刑。可是如今皇帝和皇后都不在宫里,只剩下哀家一人掌管着偌大的后宫。若是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大的事都不顾,旁人多少双眼睛盯着,还以为哀家这个老婆子不中用了呢。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担着了。”
成翰扬了扬下巴,拖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道:“事有主次,就从乌拉那拉氏起,打到皮肉脱尽为止。”
那铁蒺藜上有数十根寸许长的铁刺,刺尖上闪着锈黑色的光泽,让人不寒而栗。小太监一下正要下去,如懿忙伏在地上道:“太后!太后明鉴!奴婢烧的不是纸钱,不是纸钱啊!”
太后扬一扬脸,福珈便侧身过去,捡起一枚还未来得及烧的纸张展开一看,浑圆的纸片上画着万字不到头的图案,中间却是一句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
福珈忙双手捧过给太后一看,果然每一张上都只是六字真言而已。太后微微蹙眉,继而一笑:“怎么是这个东西?”
如懿忙磕了头,恭恭谨谨道:“请太后听奴婢一言,圆纸为圆满,与万字不到头的图案相衬,是同一道理。六字真言乃是当年妙应寺的喇嘛大师所授,大师说六字真言是藏传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语,当初传授时便要奴婢循环往复吟诵,才能功德圆满,消除业障,得大解脱。”
成翰轻哼一声道:“可是今日是鬼节,又是你阿玛那布尔的头七。连伺候你的丫头也说是你的一片孝心。”
如懿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镜:“奴婢是一片孝心,但这一片孝心不是对死去的阿玛的,而是对皇太后的诚挚祝祷。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节,宫中请了雍和宫的喇嘛大师开坛祝祷,心想大师一定会诵读六字真言为太后祈福。奴婢无能,困锁冷宫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后请安,所以只好趁今日大师入宫祝祷,奴婢也跟随大师功德,念动真言。大师开坛后要将法器经文经幡送上法船焚烧,奴婢自知不能参与,所以只好在这里将亲手所写所诵的真言焚化,只当是放在法船上烧了,一尽心意。”
福珈沉吟着道:“回太后的话,奴婢也觉得,若是烧纸钱就该有纸钱的样子,否则烧给了那布尔大人也是无用的。至于七月十五的鬼节,烧这个倒是应景的,无非是没跟着太后和各位太妃太嫔放在法船上烧罢了。”她婉转看了如懿一眼:“倒也不算很违反宫规呢。”
太后的唇角略微浮起一点冷淡的笑意,望着成翰道:“你巴巴儿地跑来告诉哀家说冷宫有人暗烧纸钱违反宫规,如今你可看看,这是什么?”太后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面上:“还劳动哀家到这种地方来,你可越来越会当差了。”
太后的语气并不严厉,恍若家常闲话一般。成翰却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软,即刻跪下了道:“奴才无用,奴才妄听人言。”
太后向着福珈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听人言,不过你是听了谁的话呢?哀家的身边,居然有人不把哀家当主子,而是一心窥伺旁人的心意,想要两面讨好。哀家看他是错了心思。”
福珈低眉垂首,淡淡道:“慈宁宫只有一心侍奉太后的人,没有敢和太后耍心眼的人。成公公,你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太后望一望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