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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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房间。同事们全部回去之后的办公室里仅他一人留下工作。桌子上放的小型CD唱机以适度的音量在播放巴赫的钢琴曲。伊凡·波戈列里奇①演奏的《英国组曲》。整个房间一片昏暗,惟独他桌子的某个部位有荧光灯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仿佛爱德华·霍帕(Edward Hopper)以“孤独”为题画出来的场景。但他本人对此并未感到有什么孤寂,莫如说周围无人更值得庆幸。注意力不受干扰,可以听着喜欢的音乐推进工作。他绝不讨厌工作。只要专心工作,至少工作时间里可以不必面对现实性琐事。只要不怕麻烦不吝惜时间,故障就能最终得到逻辑上的、解析上的处理。他半匙下意识地跟着音乐的流程,双眼盯视电脑屏幕,指尖以不次于波戈列里奇的快速跳动着。没有多余的动作,有的仅仅是十八世纪无懈可击的音乐、他、以及交给他的技术问题。
只是,他似乎不时为手指的疼痛分心。工作告一段落后他暂时停了下来,右手屈伸几次,转动手腕,用左手按摩右手背,长长叹气,目视手表,略微蹙起眉头。由于右手疼痛,工作效率比平时多少有所下降。
衣着整洁利落。虽说没有个性且算不得洗练,但对于身上的东西还是相当在意的。品位亦不俗,无论衬衫还是领带看上去都很高档,想必是名牌。长相给人以知性的印象,发育也似乎不坏。左手腕戴的手表是优雅的薄型。眼镜是阿玛尼款式。手大,指长,指甲整齐,无名指戴有纤细的结婚戒指。脸型没有明显特征,但表情的细微处透出意志的强度。年纪四十上下。至少面部周围丝毫没有松弛。其外观给人的影响俨然井井有条的房间。看不出是在情爱旅馆里嫖中国妓女之人,更不像野蛮殴打对方剥光衣服拿走那一类型。然而现实中他那样做了,不能不那样做。
电话铃响了,他不拿听筒,表情丝毫不改,兀自以同一速度工作,任凭电话铃响,事先都不摆动一下。铃响四遍,转换成留言录音功能。
“这里是白川的工作场所,现在不能接电话,有事请在信号音响过后留言。”
信号音。
“喂喂,”女性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不清,略带困意。“是我,如果在那里,能接一下?”
白川仍然盯视电脑屏幕不动,用手边的遥控器让音乐处于暂停状态,而后把电话线路连接上——电话机已经设定可以在免提状态下通话。
“在这里。”白川说。
“刚才打电话不在,以为今晚你可能提早回来呢……”女性说。
“刚才?大约几点?”
“十一点多,倒是留了言给你。”
白川觑一眼电话机,留言显示灯果然一闪一灭地红着。
“抱歉,没注意到,光知道工作了。”白川说,“十一点多吧?那时外出吃夜宵去了。吃完又顺路去STARBUCKS②喝了MAcomHATO③。你一直没睡?”说话时间里,白川仍然继续用双手敲击键盘。
“大致十一点半睡的,但做了个很不好的梦,刚刚醒来,可你还没回来……今天是什么?”
白川把握不准问话的含义,不再敲键盘,目视电话机,眼角皱纹陡然变深。“是什么?”
“问你夜宵吃的是什么。”
“啊,中国菜,一如往常,耐饥的嘛!”
“好吃?”
“这……也没什么好。”
他把视线收回电脑屏幕,又开始敲击键盘。
“那,工作呢?”
“情况相当复杂,有的家伙把球打到界外去了,如果不是天亮前有人修好,上午的网络会议就开不成了。”
“你说的有人又是你吧?”
“正是。”白川说,“因为回头看看,一个人都没有。”
“早上之前能修好?”
“还用说!毕竟是头号职业高手,就算再糟糕的一天,也能把球击进穴位。再说如果明天早上的网络会议开不成,关于收购微软的说法很可能散布开来……”
“收购微软?”
“开个玩笑。”白川说,“不过再有一个小时就差不多了,然后叫出租车回去,到家大约四点半吧。”
“那时我想我已经睡过去了,六点多要起来给孩子做盒饭的。”
“你起来的时候我恐怕睡得正熟。”
“你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公司吃午饭。”
“你回家的时候我正式开始工作。”
“这么说,又要各奔东西了。”
“下星期应当可以多少恢复正常时间了。人也该回来了,新系统也会稳定下来。”
“真的?”
“或许。”白川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记忆中一个月前你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说实话,正在点击粘贴。”
妻叹息一声:“但愿顺利。偶尔也想一起吃饭,一个时间睡觉。”
“那是。”
“别太勉强。”
“不要紧,像往常一样把最后一球漂亮地击进穴位,背后一片掌声,然后打道回府。”
“再见!”
“再见!”
“啊,等等!”
“哦?”
“求头号职业高手做这样的事是不太好意思——回家路上到便利店买牛奶可好?高梨低脂肪,如果有的话。”
“好的,手到擒来。高梨低脂肪一包。”
白川关掉电话机开关,看手表确认时间,随后拿起茶几上的大好杯,喝了一口杯里剩的已彻底变凉的咖啡。杯上印有“intel inside”的标识。他按下CD唱机的开关播放音乐,随着巴赫的乐曲右手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攥起。接着做了个深呼吸,置换肺里的空气。而后,他转换头脑的接线,继续刚才中断的工作。从A点到B点如何整合性地取得最短距离,再次成为关键事项。
便利店内。高梨盒装低脂肪牛奶放在冷藏柜里。高桥一边轻轻吹着《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主题曲的口哨,一边在物色牛奶。他没带东西。伸手拿起高梨低脂肪牛奶,但低脂肪这点让他蹙起眉头。对他来说,这甚至是涉及道德核心的问题,而不单单是牛奶脂肪多少的问题。他把低脂肪牛奶放回原来位置,拿起一盒普通牛奶,确认保险期,放入筐中。
接着来到水果柜,拿起苹果,在灯光下从各个角度检查。不能完全满意。于是放回,拿起另一个苹果同样检查细看。如此反复数次才跳出后一个大体可以接受——绝对算不上可以欣赏——的苹果。看来,牛奶和苹果对于他是具有特殊意义的食物。去收款台时看见旁边装在塑料袋里的鱼肉山芋饼,于是拿起一袋,查看袋角印的保鲜期,放入筐中。在收款台交了款,把找回的零钱随手揣进裤袋,走出店门。
高桥坐在附近的护栏上,用衬衫的衣襟认真地擦拭苹果。气温似乎下降了,呼出的气隐约发白。他“咕嘟咕嘟”几乎一口气喝干牛奶,之后开始嚼苹果。因为一边思考什么一边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所以到吃完花了不少时间。吃罢,用皱巴巴的手帕揩了揩嘴角,将空牛奶盒和苹果核装进塑料袋,拿去便利店前面的垃圾箱扔了。鱼肉芋头饼揣进大衣口袋,用橙黄色的Switch④确认一下时间,然后笔直地伸起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启步,朝哪里走去。
(注:①俄罗斯钢琴家1958…
②日本的咖啡连锁店名称。
③一种意大利咖啡。
④瑞士Switch SA公司生产的廉价石英手表,以颜色鲜艳和合成树脂表带为特色。)
……慢…………较慢…………中…………快……天黑以后
8
3:03
我们的视点返回浅井爱丽的房间。四下环视,室内情况和刚才没什么两样,无非时间流逝夜更深沉罢了 ,无非沉默愈发滞重罢了。
——不,不对,并非如此。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房间里有什么和刚才大大不同了。
不同之处当即了然:床上无人。床上已不见浅井爱丽的姿影。从被褥并不零乱这点看,情况不像是她趁我们不在时醒来起身去了哪里。床上一切原封不动,但爱丽刚才还在床上沉睡的痕迹荡然无存。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环顾四周。
电视机仍然开着。房间的光景同刚才毫无二致。没有家具的宽敞的空房间。没有个性的荧光灯。漆布地板。但是,电视屏幕此时稳定得像换了一台电视,不闻杂音,图像轮廓鲜明,没有雪花,线路在哪里——无论哪里——都连接得结结实实。明晃晃的电视荧屏照亮房间,犹如皓月清辉倾泻在无人的草原。房间里的物件无一例外地被置于电视机磁力的影响之下,虽然影响有若有强。
电视荧屏。无面人仍坐在那把椅子上。褐色西装,黑色皮鞋,白色灰尘,紧紧贴在脸上的有光泽的面具。姿势也同上次看到的一样:伸腰挺背,双手整齐地置于膝上,略略前倾出神地看着前面的什么。一对眼睛藏在面具背后,不过他正凝视着什么这点根据气氛不难看出。究竟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呢?摄像机像要解答我们疑问似的顺着男子视线移动。其视线前放着一张床朴素的单人木床——浅井爱丽睡在那里。
我们来回看着放在这边房间里的空床和电视荧屏里推出的床,就每一个细部加以比较。无论怎么看两张都是同样的床,床罩也是同样的床罩,只是一张床在电视荧屏里,另一张在这边的房间中,而电视里的床上睡着浅井爱丽。
我们推测恐怕那边的是真正的床。真正的床在我们移开视线的时间里(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已有两个多小时)被人连同浅井爱丽一起搬去了那一边,这边只剩下作为替代品的床——大概是作为填补本应存在于那里的虚无空间的符号。
爱丽在那不同世界的床上继续睡得昏昏沉沉,一如在这个房间之时。睡得完全一样的美,完全一样的浓郁。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该说是自己的肉体)被未知的手搬进了电视荧屏。天花板上排列的炫目耀眼的荧光灯也照射不到其睡眠海沟的底层。
无面人以无形的眼睛从帐内守望着爱丽,将隐去外形的耳朵毫不懈怠地对着她。爱丽也好无面人也好都始终保持同一姿势。两人如同拟态动物,各自减少呼吸、降低体温、保持沉默、放松肌肉、把意识的出口全部涂盖。我们所目睹的,乍看似乎是静止画面,其实不然。那是以real time 传送到我们这边来的活的图像。无论此侧的房间还是彼侧的房间,时间都以同一形态推移。二者处于同一时间性之中。这点从无面人不时缓慢起伏的肩头即不难看出。不管各自的意图如何,我们都以相等的速度朝着时间长河的下游移行。
天黑以后
9
3:07
“斯卡伊拉库”饮食店内。顾客的身影比刚才稀疏了,那伙吵吵嚷嚷的学生也已不见。玛丽坐在靠窗座位,仍在看书。没戴眼镜,帽子放在桌上,挎包和运动夹克置于相邻座位。桌上有三明治盘和herb tea① 的茶杯,三明治剩下一半。
高桥走进店来。没带东西。他环视店内,找到玛丽,径直朝她这里走来。
“噢——”高桥招呼道。
玛丽抬起脸,认出高桥,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不打扰的话,在这里坐一下可以么?”
“请。”玛丽以中立性的声音说。
高桥在她对面坐下,脱去风衣,挽起毛衣袖。女服务生走来问要什么,他点了咖啡。
高桥觑一眼表:“后半夜三点,正是最黑最冷的时候。怎么,不困?”
“不太困。”玛丽说。
“昨晚我没怎么睡,必须写一篇不好写的研究报告。”
玛丽不置一词。
“问了阿薰,说你大概在这里。”
玛丽点头。
高桥说:“刚才不好意思,就是那个中国女孩的事。正在练习,阿薰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问知不知道有谁会中国话。哪里有人会呢!这么想着,猛然想起你来,就告诉阿薰 ‘丹尼兹’有个什么什么样的叫浅井玛丽的女孩子,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玛丽用指尖蹭一下戴眼镜留下的痕迹:“没什么的,那个。”
“阿薰说帮了不小的忙,感激着哩。好像还对你相当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