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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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家人吵架了?”
玛丽摇头:“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一个人待在不是自己家的什么地方,待到天亮。”
“这种事,以前可有过?”
玛丽不语。
薰说:“也许我多管闲事,不瞒你说,这条街可不是地道的女孩子一个人过夜的地方。危险家伙到处转来转去。就算是我,最近也好几次差点儿遇上麻烦。末班电车开走后到始发电车开来这段时间里,这里是和白天不太一样的场所。”
玛丽把吧台上放的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帽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帽檐。她在脑袋里思考着什么,但最后还是把思考的东西赶出了脑海。
玛丽以温和而果断的语气说:“对不起,能讲点别的么?”
薰抓起几颗果仁一起投入口中。“可以,当然。讲别的吧。”
玛丽从运动夹克口袋里掏出过滤嘴“骆驼”,用BIG牌打火机点燃。
“哦,吸烟!”薰钦佩似的说。
“有时候。”
“老实说,不大像。”
玛丽脸红了,但还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能给我一支?”薰说。
“请。”
薰叼起“骆驼”,拿玛丽的打火机点上。果然,薰的吸烟方式更像那么回事。
“有男朋友?”
玛丽略一摇头:“眼下对男孩子没什么兴趣。”
“女孩子好些?”
“不是那个意思。说不清楚。”
薰边听音乐边吸烟。身体放松下来,疲劳开始在脸上隐约渗出。
“刚才就想问来着,”玛丽说,“旅馆名字为什么叫‘阿尔法城’呢?”
“这——,为什么呢?怕是我们社长取的吧。情爱旅馆的名字这玩意儿,哪个都随心所欲。反正是男的和女的来干那个的地方,只要有床和浴室就OK,名字什么的谁也不会介意,随便有一个就行。怎么问起这个来?”
“《阿尔法城》②,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让·吕克·戈达尔的。”
“这个没听说过。”
“很早以前的法国电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
“那么,没准是从那里取来的,下次见到社长时问问看。什么意思呢,阿尔法城?”
“虚拟的未来城市的名字。”玛丽说,“位于银河系某处的城市。”
“那,是科幻电影喽?像《星球大战》那样的?”
“不,不是,没有特技镜头和打斗什么的……解释不大好,是一种观念性影片。黑白片,台词多,在艺术电影院上映的那种片子。”
“观念性的?”
“比如说,在阿尔法城里,流泪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开处死。”
“为什么?”
“因为阿尔法城不允许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里没有爱情什么的,矛盾和irony③也没有。事物全部使用数学式集中处理。”
薰皱起眉头:“irony?”
“人对自身、对属于自身的东西予以客观看待或反向看待,从中找出戏谑成分。”
薰就玛丽的解释想了想说:“这样说我也不大明白。不过,阿尔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爱和irony的性交?”
“对。”
薰觉得滑稽似的笑道:“这样想来,同这情爱旅馆的名字相当吻合。”
一个衣着得体的小个子中年男客进来,坐在吧台一端,要了鸡尾酒,小声和领班说话。看样子是常客。平时的座位,平时的饮料。以深夜都市为栖身之处的莫名其妙的男女中的一员。
“你当过女子摔跤手?”玛丽问。
“啊,当了很长时间。 长得牛高马大,又能打架,上高中时便被选中了,当即胜出,自那以来一直是丑角。头发弄得金灿灿的,眉毛也刮了,肩膀上甚至刺了红蝎子,还时不时上电视来着!香港台湾的比赛也去了,还有了‘当地后援会’那样的团体,虽说不大。没看过女子摔跤吧,你?”
“还没看过。”
“那可不是个轻松买卖,最终弄坏了脊背,二十九岁那年退下来了。我这个人不懂耍滑头,全都实打实地猛打猛冲,结果身体搞坏了。再结实也有个限度嘛。我这人天生做不来滑头事,也许算富有敬业精神,观众一大声捧场就来劲了,不知不觉干过了头。现在只要连着下雨,后背就紧一阵慢一阵地痛。那种时候,只能什么也不做,一动不动地躺着。”
薰发出“嘎吱嘎吱”的大声转动着脖颈。
“人气旺的时候钱也赚了,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夸奖,但退下来后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分文不剩。给山形④乡下的父母盖房子尽孝倒也罢了,可后来又是帮弟弟还赌债,又是花在不怎么认识的亲戚身上,又是投在银行业务员拿来的莫名其妙的项目上……钱没了以后,谁也不靠前了。这十多年自己到底干什么了呢?这么一想,当时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没到三十岁身体土崩瓦解,存款是零。正发愁以后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后援会时认识的现在的社长问我当情爱旅馆的经理怎么样。说是经理,你也看到了,其实一半是保镖。”薰喝干杯里剩的啤酒,看了眼手表。
“那边的工作不要紧吗?”玛丽问。
“情爱旅馆这地方,这个时间最轻闲。电车已经停了,现在进来的客人几乎全部过夜,不到早上不可能有像样的动静。正式说来还是上班时间,但喝一杯啤酒也遭不了什么报应的。”
“工作到早上,然后回家?”
“在代代木也算租了房子,可回去也就那么回事,又没谁等着,所以往往睡在旅馆休息室里,起来直接工作。你往下怎么办?”
“找地方看书消磨时间。”
“跟你说,如果愿意,就在我那儿待下去也行。今天没有住满,可以让你在空房间里住到早上。尽管一个人住在情爱旅馆的房间里怪冷清的,但睡觉没问题,床也够大的。”
玛丽微微点头,但她主意已定:“谢谢。不过我想自己总有办法的。”
“那就好……”薰说。
“高桥在这附近练习?乐队的练习?”
“啊,高桥么?就在那儿一座大楼的地下室里 ‘吱吱哇哇’弄到早上。不去瞧一眼?倒是吵得要死。”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唔。不过那小子人绝对不坏,有可取之处。看模样是流里流气的,可骨子里却意外的地道,不那么糟的。”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呢?”
薰扭歪着嘴唇说:“这里面有一段极有趣的故事。不过,与其从我嘴里唠叨出来,最好还是直接问他本人。”
薰付了酒吧里的账。
“通宵不回家,没人责怪?”
“就说去朋友家住来着。父母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无论什么。”
“想必认为孩子有主见,放手不管也不要紧的。”
对此玛丽什么也没说。
“不过,实际上没主见的时候也是有的。”
玛丽轻轻蹙起眉头:“何以见得?”
“不是见得见不得那类问题,十九岁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候,这点事还是明白的。”
玛丽看着薰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好,转念作罢。
“这附近有一家叫‘斯卡伊拉库’的店,送你去那里吧。”薰说,“那里的店长是我的朋友,把你托付给他,好好让你待到早上。这样可好?”
玛丽点头。 唱片转完,唱针自动提起,针管退回臂架。领班走到唱机那里换唱片。他以缓慢的动作取下唱片,收进封套,然后取出新唱片,在灯光下检查唱片面,放在唱盘上,按下启动键,唱针落回唱片。低微的唱针杂音。随即,埃林顿公爵⑤的《世故女人》(Sophisticated Lady)流淌出来。哈里·卡内懒洋洋的低音单簧管独奏。领班从容不迫的动作赋予这家酒吧以独特的时间流程。
玛丽问领班:“只能放密纹唱片吗?”
“不喜欢CD。”领班回答。
“为什么?”
“太唧唧呱呱了。”
“你是乌鸦不成?”薰插科打诨道。
“可唱片不挺费时间的?——换来换去。”玛丽说。
领班笑道:“这可是深更半夜呦!反正不到早上没有电车,急也没用的。”
“这个老伯,说话就是别扭。”薰说。
“深更半夜,时间有深更半夜的流动方式。”说着,领班出声地擦然火柴点烟,“反抗也无济于事。”
“我叔父也有好多唱片,”玛丽说。“他说横竖喜欢不来CD的声音。差不多全是爵士乐,去玩时常听来着。那时还小,音乐听不大懂,但喜欢旧唱片套的味道和唱针落下时吱吱唧唧的动静。”
领班一声不响地点头。
“告诉我让·吕克·戈达尔的影片的,也是这位叔父。”玛丽对薰说。
“和叔父对脾气吧?”薰问。
“比较而言。”玛丽说,“大学老师,但总好像游手好闲似的。三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愿意的话请再来,除了星期天七点就开门。”领班说。
“谢谢。”玛丽说。
玛丽拿起吧台上放的酒吧火柴揣进上衣袋,挪下高脚椅。沿着唱片纹移行的唱针。倦慵而官能性的埃林顿音乐。深更半夜的音乐。
1:18
“斯卡伊拉库”酒吧。大大的霓虹灯招牌。从玻璃窗外就能看见的明亮客席。一张大餐桌旁,一伙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高声说笑。同刚才的“丹尼兹”相比,这里热闹得多,后半夜都市夜幕的深度还没有抵达这里。
玛丽在“斯卡伊拉库”的卫生间洗手。此时她没戴帽子,眼镜也没戴。天花板的扩音器里低音淌出“宠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的旧日走红歌曲:《嫉妒》(Jealousy)。大挎包放在洗面台旁边。她用卫生间的液体香皂细细洗手,像要把沾在指与指之间的什么黏性物彻底洗掉。她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脸,然后关上水龙头,在灯光下查看十指,用纸巾“喀嗤喀嗤”揩干。接着,她把脸凑近镜子,以预测可能发生什么的眼神盯视镜子里的面孔,以免看漏任何细小的变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双手拄着洗面台闭起眼睛,数了几个数,睁开眼睛,再次细看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没出现任何变化。
她用手简单地理了理额前头发,拉好穿在运动夹克里面的风衣的帽子,而后鼓励自己似的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镜子里的她也随之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她把包挎上肩,走出卫生间,门随后关合。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又在卫生间停了一会儿,继续推出里面的场景。玛丽已不在那里,谁也没在那里,惟独天花板扩音器继续流淌音乐。已变成霍尔和奥兹的曲子:《我不能为它而去》(I can't go for that)。但细看之下,洗面台镜子里仍有玛丽的身影。镜子里的玛丽从彼侧看着此侧,眼神执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然而此侧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影像剩在“斯卡伊拉库”卫生间的镜子里。
四周变得有些暗了。在深下去的黑暗中,《我不能为它而去》在流淌着。
(注:①一种法国生产的矿泉水。或译为“法国有汽矿泉水”。
②法国电影导演、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1930…)于1965年拍摄的电影。
③意为“反语,冷嘲”。
④日本的县名,位于本州东北。
⑤Duke Ellington,美国黑人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1899…1974)。)天黑以后
6
2:19
“阿尔法城”旅馆的办公室。薰以不快的脸色坐在电脑前。液晶显示屏里现出门口监控摄像机拍摄的图像。图像清晰。显示屏一角有时间显示。薰一边对照看着纸上的数字和图像上的时间,一边用鼠标快速调出图像或使之静止不动。看样子很难说操作顺利。她不时仰视天花板叹口气。
小麦和蟋蟀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阿薰?”小麦问。
“满脸严肃嘛!”蟋蟀说。
“监控摄像机的DVD,”薰仍盯视着显示屏应道,“大致确认一下时间,应该可以知道是什么样的家伙打了那孩子,对吧?”
“可那个时间出入的客人不算少,能看出是谁干的么?”蟋蟀说。
薰用粗硕的手指 “啪嗒啪嗒”笨拙地敲击键盘。“其他客人都是男女一起进门。他在门口摘走404房间钥匙是十点五十二分,这点一清二楚。女的被摩托车送来是在那十分钟之后——服务台的佐佐木这么说的。”
“那么,只要调出十点五十二分的图像就行了。”小麦说。
“问题是没那么顺利。”薰说,“看来我很难对付这种数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