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7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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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演戏演得太过火。小白是只公狗!”
谁知道小白是公狗呢?从没有人告诉过她。演戏演得太过火!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尔旋的警告。尔旋,尔旋,尔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么?他吻了她!为什么?她下意识的用舌头舔舔嘴唇,觉得心中陡然涌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绪,四肢都软软的,像有一片温柔的浪潮在卷拥着她。
尔旋,她低念着这个名字,要命!她从床上直跳起来,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不见得有赖床的习惯,她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她起了床,这房间是套房,有私人的浴室。她梳洗了,对着镜子,她细心的让额前的小发卷垂下来,遮掉她那两道太浓的眉毛。打开衣橱,她选了件薄麻纱的浅紫色洋装,对镜自视,颇有份飘逸潇洒的味道。她对自己很满意,不管她看起来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泼而且神采焕发的。她轻悄的走到房门口,轻悄的打开房门,轻悄的穿过二楼的客厅,往楼梯口走去,还没到楼梯口,她就听到奶奶的声音了。奶奶耳朵聋,她常常自以为在说“悄悄话”,实际声音却并不小:“……你们谁都不要去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呢!昨天又根本没休息,只是说啊说啊的。噢,兰丫头,我有没有做梦啊?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纪妈,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尔凯,你们别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着,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这次回来,你们都要让着她一点,不能再把她气走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谁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尔旋的声音:“奶奶,桑桑已经回来了,以后你可以面对她的本人,不需要拿着她的照片发呆了!那些旧照片没一张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欢!”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确实是她的威胁,如果宜娟够聪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本人好好的核对一下,不难找出十个以上的不同点。“那么,桑桑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奶奶又在问了。“她确实回来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气呵!奶奶!雅晴又觉得眼眶发热,简直忘了自己是个冒充者了。她蓦然间飞快的奔下楼梯,飞快的扑向奶奶,飞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飞快的吻在奶奶的面颊上,就一连串的喊了出来:“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这儿吗?你不是看得到我,听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吗?傻奶奶!傻奶奶!”她把头埋进她怀中,乱钻乱拱,像只小猫。“你怎么这样傻气呵!”“别闹,别闹,”奶奶笑开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浑身痒酥酥的!抬起头来,让奶奶看你!”
第四章
“昨天看了一整天,还没看够吗?”尔凯在说。
雅晴抬起头来,悄眼看尔凯,一面从眼角找尔旋。
“奶奶,”她撒娇的。“大哥总是和我作对……”
奶奶的身子惊颤了一下,她揽紧了雅晴。
“不会不会!”她急切的保证着。“有奶奶在呢!没有人会和你作对了,大家都疼你,大家都爱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证下,惊觉到往日这家庭中曾发生过的“战争”。当时,不知奶奶是站在哪一边?她注意到尔凯的神色阴暗了。而尔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显然想把大家的注意力移开。“桑桑,你真懒,害得全家饿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后如果你还是这么晚起床,对不起,我们要先吃了去上班。你只好跟奶奶一块儿吃!”“谁要你们等我?”雅晴接口:“我宁愿和奶奶一块儿吃!”
“哦,不领情呢!”尔旋笑了。“老实说,桑桑,为了庆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都不上班,在家里陪你!瞧!你的面子够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经说,你们两个都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发生,你们只好在家里“静以观变”,好随时做适当的掩护。大家走进了餐厅,纪妈把早餐弄得好丰盛,榨菜炒肉丝、蚂蚁上树、皮蛋拌豆腐、油炸花生米,外加酱瓜、肉松、干丝、面筋……等一大堆小菜,热腾腾的稀饭在冒着蒸气,满餐厅都是菜香。桑桑挨着奶奶坐下了,尔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着雅晴,问:“桑桑,你还吃得来清粥小菜当早餐吗?在国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面包,或是冲杯牛奶?还是要杯咖啡什么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着真切的关怀与疑问。她心中又激荡过一阵温柔的暖流,因为她知道,他这话并不是在问“桑桑”,而是在问“雅晴”。
“噢,不。”她恳切的说:“在国外,要吃这样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梦都梦到纪妈的榨菜炒肉丝!我不要面包,我吃得腻死了!”奶奶盯着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力集中视线,又怜又爱又惜又疼的看着她。
“晚上睡得好吗?棉被会不会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没有关好窗子?夜里没做噩梦吧?我们早上有没有吵你?屋里没蚊子吧?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几千几百个问题呀!几千几百种挚爱呀!桑桑何幸,生在这样的家庭;桑桑何不幸,离开了这样的家庭!
“奶奶,”她咽下一大口稀饭。“我什么都好,睡得又香又甜,梦里都是奶奶!”“马屁精!”奶奶笑着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湿了。“既然这么想奶奶,怎么三年多了才回来!”
“人家在念书嘛,在念那个鬼硕士嘛……”
“噢!”奶奶顿住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有些紧张的望着雅晴,小心翼翼的说:“你瞧,奶奶是乐糊涂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问你。桑丫头──”她伸伸脖子,困难的、担心的、艰涩的问了出来:“你这次回家,是──
度假呢?还是──长住呢?”
她迎视着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说:“我──一直没有拿到那个硕士学位。”“呃,”奶奶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回去拿那个学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着。
“说大声点,奶奶耳朵不行了,听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胆的把头凑近她。“我是说──”她提高了声音:“去他的硕士学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了,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家更好!那个学位……”“哎哎哎,桑丫头,”奶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了。“什么鬼硕士哟!奶奶从没有要你当女学者呀,这下好了!这样说,你是回家长住了?”“回家长住了!”她点着头。
“雨兰!纪妈!尔凯!尔旋!你们都听到了?”奶奶环桌四顾,笑得像个小孩子。“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重复的问。
“都听到了!”尔旋接口,他的眼光紧紧的落在雅晴脸上,语重而心长。“你说的,你会在家里长住了!我们都是证人。”
不知怎的,雅晴觉得尔旋似乎话中有话,他眼中的光彩那样特别,她的脸竟然蓦的发热了。
接下来的一天顺利极了,雅晴没有出任何的差错,奶奶一直开心得像个小娃娃。尔凯、尔旋、兰姑、纪妈也都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家绷紧的情绪都放松了。空气说有多融洽就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来了,大家说说笑笑的,一天就飞驰过去了。真好,当桑桑也不错,雅晴简直有些晕陶陶了,觉得众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里,还没有当过这样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卧房,因为奶奶拉着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才在兰姑连哄带骗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卧房里,倚窗而立,可以看到花园里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树。掠过围墙,还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没料到这儿的视野如此广阔,而风景又如此优美!昨晚自己“演戏”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没发现这房间的优点。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听着花园里的虫声,湖畔的蛙鸣,看着天边的一弯月亮,和那草丛里萤火的明灭。多么静谧呀!多么安详呀!多么温馨呀!窗子大开着,从湖面吹来一阵阵凉爽的夜风,比冷气还好。她深吸着那清凉的风,让自己沐浴在那凉风里,她的头发飞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离开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无睡意。走到书架边,她想找本小说来催眠,书架上的书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译小说:《飘》、《简爱》、《块肉余生录》、《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过的。有些现代台湾的文艺作品,她看了看书名,大部份也是她看过的。然后,她看到一叠乐谱,桑桑会弹吉他,桑桑会唱歌,桑桑爱音乐……她随意的拿起一本乐谱,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线谱,上面爬满了小蝌蚪,这种小蝌蚪爬楼梯的玩意儿雅晴从小就弄不清,音乐老师有一次曾经指着她的脑袋骂她笨蛋。她放下了这本乐谱,翻了翻别的音乐书籍,有本书名字叫:《认识和弦》认识和弦?天知道什么叫“和弦”?她不经心的拿了起来,随手翻弄着,只看到一大堆的图表,写满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头雾水。正要放回原处,有张纸轻飘飘的落了下来。她拾起那张纸,打开来,是一张手抄的乐谱,却是用简谱写的。这引发了她的兴趣,她望着那歌曲的名字:
《梦的衣裳》梦的衣裳?这就是桑桑爱唱的那支歌了?当初她就觉得歌名古怪得厉害,却也妩媚得厉害。梦的衣裳!怎样一件衣裳呢?她摊平了那张纸,开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青春是它的锦缎,欢笑是它的装潢,柔情是它的点缀,我再用那无尽无尽的思量,
把它仔仔细细的刺绣和精镶。
每当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万物都为我改了模样,
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园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着吉他到处流浪,
只因为他眼中闪耀的光彩,
我献上了我那件梦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
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认对文学诗词歌赋都一窍不通。但是,不知怎的,她被这歌词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飘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他,坐在梧桐树下,清清脆脆,悠悠扬扬,委委婉婉的唱着:“……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样一件梦的衣裳!如今,那披着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的男孩呢?他可曾将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献上衣裳的女孩已经与世长辞?雅晴握紧了那张歌谱,一时间,她想得痴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梦的衣裳!弹吉他的男孩和那件梦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个故事呀!她也陷进某种共鸣似的情绪中,蓦然觉得自己在情绪上和那个已逝的桑桑确有灵犀相通的地方。梦的衣裳!她发现这四个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梦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编织而成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她这件衣裳,该披在谁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涌出一张脸孔:那年轻的、热情的、坚决而又细腻的脸……天!是桑尔旋的脸呢!她甩甩头,下意识的又走回窗前,注视着窗外的梧桐树,苍白的树干在月光下耸立着,心形的叶片摇曳在夜风里。桑桑坐在梧桐树下抚琴而歌,小鸟儿都停下来倾听……她摇了摇头,花园里静悄悄的,梧桐树下空荡荡的。她侧耳倾听,有风声,有树声,有虫鸣,有蛙鼓……没有吉他声,也没有歌声。她走回床边,倒在床上,手里紧握着那张歌谱。
那夜的梦里全是音乐,全是吉他声,全是和弦,全是“梦的衣裳”!梦的衣裳11/306
接下来的好几天,日子过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奶奶从早到晚的笑逐颜开。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