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5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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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着颂超的手,走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一时间,房里好安静,纤纤所表演的这一幕,实在出乎每一个人的预料,过了好半天,自耕才叹口气说:
“说实话,她虽然是我的女儿,我还是不了解她!她总会带给我许多惊奇!”“你知道吗?”佩吟深思的说:“我们是一些平凡的人,而纤纤,她实在是个天使!”
“否则,”维珍接口:“她就是个傻瓜!再否则,她就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女人!”佩吟想着维珍的话,她对维珍深深点头。
“你有理!”她说。室内静了片刻,每个人都若有所思,终于,维珍长叹了一声,她无精打采的,怅然若失的站起身子:
“我也该走了。闹过了,吵过了,戏也看过了!很无聊,是不是?我为自己悲哀。”
佩吟握住了她的手。“等一等。”她说。“还等什么?各种没趣都已经讨到了!”
“你还有问题没解决,”佩吟盯着她:“那孩子的父亲,是××航空公司的空服员,名叫程杰瑞,对吧?”
维珍惊跳了。自耕也惊跳了。“你怎么知道?”维珍问。
“第六感。”佩吟笑笑。“事实上,你跟我提过那个空服员。怎么?他为什么不要这孩子?”
“他怎么会不要?”维珍瞪大了眼睛。“他要得要命,但是……”“他失业了!琳达把他解聘了,你不能嫁一个无业游民,你又舍不得拿掉这孩子。维珍,你是认真在爱程杰瑞吧?”
“某一方面是认真的,只是,他太没出息!”
“人生的事很难讲,”佩吟掉头去看赵自耕。“我看,你该见见那个年轻人,你不是有家传播公司吗?我想,他是第一流的外交人员!你如果要找负责人的话,我帮你推荐一个。”
赵自耕用惊佩的眼光望着佩吟。
“我看──我应该接受你的推荐。”
维珍不相信的看着他们。
“你们──真的要他负责一家传播公司?”
“明天上午,叫他到我的办公厅来看我!”赵自耕肯定的说。“不过,警告他,不许再闹桃色新闻!”
维珍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泪光,她咬咬嘴唇,想笑,结果,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佩吟的肩上,她哭得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的说:
“我……好傻,我……像个傻瓜,是不是?”
“我们每个人,有时都会像个傻瓜。”佩吟说,拍抚着她的背脊。“天都快亮了,你要为孩子保重自己,我叫老刘开车送你回去,嗯?”维珍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维珍走了,颂超和纤纤在楼上,书房中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自耕两个人。
他们并肩站在窗前,经过这样轰轰烈烈的一夜,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黎明前的曙光,正在云层后面放射,把所有的云彩都染成了发亮的霞光。
自耕紧紧的搂着佩吟,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项很大的缺点。”
“是什么?”“你太聪明,而且──有点狡狯。”他想着她如何“诱”出维珍怀孕的漏洞。“你这种女人,会让男人在你面前显得渺小而无能。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律师,是不是应该让给你来做?”
她笑了。把头偎在他肩上。
“这缺点很严重吗?”她问。
“很严重。”他正色说:“可是,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是应该把她的缺点一起爱进去的,所以──”他吻她的耳垂。轻叹着:“我爱你的缺点!”
她更紧的靠着他,阳光终于透出了云层,照射在窗台上的一排金盏花上。赵自耕微微的吃了一惊,他说:
“是谁把窗台上的金鱼草搬走了?而放上这么多盆金盏花?我不喜欢!”“是我。”佩吟说。“金鱼草和金盏花放在一起很不谐调,所以我全换上金盏花,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发生感情,就由于一盆金盏花,纤纤和颂超也是的!”
“你知道金盏花代表的意思吗?”自耕不安的问。
“我知道,它代表离别。”“你不忌讳?”“放上金鱼草,就不忌讳了,是吗?”
“那成了一句话:离别了,傲慢!”
佩吟瞅着他,含笑点头。
“现在是好几句话!”“什么话?”“离别了,离别。离别了,离别。永远离别了,离别。”她说着,笑得更甜了。“你该懂得负负得正的原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和离别告别了!换言之,是:永不离别!”
他又惊又喜又佩又赞的瞪着她。吸了口气。
“你知道吗?你又多了一项缺点!你太敏捷!”
“我知道。”她笑着。“你只好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进去!”
阳光更灿烂了,把那一排金盏花,照耀成了一排闪亮的金黄。每一片黄色的花瓣,都在太阳光下绽开着,闪耀着,盛放着。迎接着那黎明时的万丈光华。──全书完──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廿七日深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初度修正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二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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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绝不是贺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春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膀。雨季似乎过去了,马路是干燥的,阳光斜射在街边的橱窗上,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盼云把那件黑色有毛领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热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皮外套的毛领,狐狸皮,软软长长的毛,软软的,软软的,一直软到人的内心深处去。在她那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多触角的生物,被这柔软的皮毛一触,就紧缩成了一团,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悸痛。这才蓦的想起,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欧洲蜜月旅行时,文樵买给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罗伦斯。蜜月,文樵,欧洲,佛罗伦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鸽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风,街头有人卖烤栗子,从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热热的烤栗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这是多遥远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她皱紧眉头,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识的咬紧牙关,心头的悸痛已化作一团烟雾,把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两个字,心囚。你是你内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监牢内,永远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动在台北的阳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锁,那阴暗晦涩,那凄楚悲凉的监狱……你走不出了,永远永远。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阵潮湿,头脑里有一阵晕眩,阳光变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气,她深呼吸,深呼吸,这是楚鸿志的处方。你该相信你的医生,深呼吸。楚鸿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脱一个囚犯?她吐出一口长气,眼光无意识的转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鸟店,有个会说话的鹦鹉吸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的反复尖叫着:
“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这就是那笨鸟唯一会说的话?再见?人类的口头语,再见,再见,笨鸟,难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见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生气的摇头,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飞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内,有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小狗,正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毛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着她,紧闭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子,无奈的抓着铁笼,轻轻的耸着鼻子,身体发颤,尾巴拚命的摇着……她的眼眶又湿了。小东西,你也寂寞吗?小东西,你也在坐牢吗?小东西,你也感觉冷吗?……她抬起头来,找寻商店的主人。“喜欢吗?是纯种的马尔吉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对她微笑着。“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欢,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的吹嘘着:“它父亲得过全省狗展冠军,母亲是亚军,有血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马尔吉斯狗,多少钱?”一个男性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同时,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个小东西。她惊愕的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满阳光与活力的脸庞,一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蓝色的牛仔布夹克,身材又高又挺,满头浓发,皮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兴趣。“你要吗?”老板娘立刻转移了对象,讨好的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是公的母的?”年轻人问。
“母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轻人扬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带子做的项炼,皮带子下面,坠着一件奇怪的饰物──一个石头雕刻的狮身人面像。他举着小狗,对小狗伸伸舌头,小东西也对他伸舌头,他乐了,笑起来。那狮身人面像在他宽阔的胸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五千块!”他说,望着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
“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笃定。“六千!”老板娘坚决的说。
“五千!”他再重复着,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狗转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阳光而去的年轻人。
“慢一点!”她低沉的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
“呃?”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我还来不及买,就被你抢过去了!”
“这样吗?”年轻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种顽皮的戏谑。“你要?”他问。率直的。
“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性,有些恼怒。
“好。”年轻人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的说。“什么?”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狗卖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吗?”
“五千是我买的价钱,八千是我卖的价钱。”年轻人耸耸肩,狮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跃。她瞪着他,模糊的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身人面”的家伙。“你没看到我在讨价还价吗?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则吗?老板娘的价码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经到了我手上,由我开价,你要,就拿八千块来,少一毛钱也不卖!”
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上有种近乎开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他算准了,这样就可以气走她。而且,这对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戏”,他微笑着,那笑容颇为得意,那排白牙齿……他笑得像个狮子。
她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的打开皮包,还好,出门的时候曾经在皮包里放了一叠一万元的整钞,银行的封条还没撕开。她静静的数了两千元抽出来,把剩余的八千元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