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5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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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度站住,我们相对注视,好半天,他才轻轻的说:“蓝采,你知道,从今之后,对于我──”他停顿了一下,眼光茫然凄恻。“──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你懂吗?蓝采?”
我凝视着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了。我懂吗?我当然懂。从今后,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岂止是他?我更是无梦也无歌了。
我没有再说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捧着那叠日记本,捧着一颗少女的心。
他走了。
何飞飞在当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侧。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我常回忆起何飞飞的话:“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演成个什么局面?我们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员!还能演得更糟吗?还能演得更惨吗?到此为止,这场戏也该闭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儿出国去结婚了,接着,美玲、小魏、老蔡……也纷纷出国。至于柯梦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梦南离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经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过一次长谈。自从何飞飞死后,我很少和他见面,这是葬礼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倾谈,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个“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天上还飘着些毛毛雨,夜风带着瑟瑟的凉意。我们肩并着肩,慢慢的踱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步行于细雨霏微之中。
从化装舞会那夜开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这样依偎着他,在街道上漫步谈天,诉说着我们的过去未来。但是,这一次和以前却是大大的不同了。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宇宙经过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组合,一切都已不复旧时形状。我们谈着,走着,都那么冷静,那么客观,又那么淡然,就像两个多年相处的老友,闲来无事,在谈他们的狗和高尔夫球似的。
“这次去义大利,是学声乐?还是作曲?”我问。
“主要是声乐,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乐。”他说。
“要学几年?”
“学到学成为止。”
“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他没有答话,他的眼睛望着雨雾迷蒙的前方,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我,我发现我说的话毫无意义。我们沉默了很久,轻风翦翦,凉意深深,而细雨朦胧。好一会儿,他说:“蓝采。”
“嗯?”
“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美丽的时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应了一声,不太了解他这句话的用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日子!”他轻声的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份。不过,蓝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实,我必须告诉你,假若何飞飞复活……”
“我知道,”我打断他:“你会爱上她。”
他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看那长而空的街头。心里十分明白,我的话说得还不够贴切,事实上,他已经爱上何飞飞了。
“那是一个好女孩。”好半天之后,他轻声的说:“假若你看过她的日记,那么深情,那么痴狂……噢!”他的喉咙塞住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雾了。仿佛那雨雾中有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
“她不该把这份感情隐藏起来。”我低声自语。”她没有隐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们却从不重视她的话。”柯梦南叹了口气:“我是个傻瓜!”
我的心脏绞痛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现在皆成泡影。我毕竟没有跟他远渡重洋,跟着他去的,是何飞飞的影子。
“蓝采。”他又叫了一声。
“嗯。”我茫然的应着。
“你会不会怪我?”
“我?怪你?”我望着他,他的眼光已从雨雾中收回来了,关注的凝视着我,那眼光非常温柔,温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觉往日那个他又回来了。但,我并不糊涂,他的关注中有着浓厚的友情,却绝非爱情。“不,柯梦南,”我语音含糊的说:“别提了,我想,我们有生之年,都会想念一个人,何飞飞。经过了这件事,我们不可能再重寻那段感情了,一切都已经变了,是不是?”
“是的,”他点点头,深深的望着我。“不过,蓝采,你仍然让我心折。”
我凄苦的笑了笑。
“答应我一件事,蓝采。”他振作了一下,说。
“什么?”
“和我通信,把你的情况随时告诉我。”
“我会的。”
他站住了,我们彼此凝视着,雨雾飘在我们脸上,凉凉的,风卷起了我的衣角,吹乱了我的头发。他帮我拉起了风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这一刹那间,我们觉得彼此很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从那翦翦微风中溜走了,我们彼此了解,彼此欣赏,却不是爱情!
“你真好,蓝采。”他说:“我走了之后,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我微笑的说。“还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他坚决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呀!”
“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去飞机场接你。”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也微笑着。“不论是多少年后,你一定要到飞机场来!”
“一定!”
“勾勾小指头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在雨雾中勾紧了手指头,他笑着说:“好了,这下可说定了,不许赖,也不许忘!”
我们凝视着,都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对小孩子,一对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好开心好开心似的。可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却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为所有我失去的欢乐而哭,为死去的何飞飞而哭,为那段随风而去的爱情而哭……
妈妈揽住了我,不停的低唤着:“蓝采,蓝采,蓝采,蓝采。”
“妈妈,”我哭着,紧抱着她,把我的眼泪揉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要遭遇这些事情?”
“别哭了,孩子,”妈妈擦拭着我的眼泪说:“没有人的生命里是没有眼泪的,看开一点吧!你还年轻呢,在继起的岁月里去制造欢笑吧!”
“可是,妈妈,”我哭着说:“失去的是不会再回来了。”
“谁没有‘失去’的东西呢?”妈妈说:“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干眼泪吧,蓝采,让我们一起来等待吧!等待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
“即使有那个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了!”我啜泣着。
是的,绝不可能再有这样日子了,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日与夜其迁逝兮,春与秋其代序。
岁月的轮子不停的转着,转着,转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节如飞的更递,一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十年的日子滑过去了。
十年间,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有多少变化!当年疯疯癫癫的一群,现在都相继为人父或为人母了。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奔波于事业的奔波于事业,忙碌于家庭的忙碌于家庭,再也没有圈圈里的聚会了。非但没有聚会,即使是私下来往,也并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炉火仍然烧得很旺,水孩儿坐在火边,沉思的握着火钳,下意识的拨弄着炉火。她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依旧有“水汪汪”的皮肤,和“水汪汪”的眸子。怀冰用手托着腮,依偎着谷风,眼睛迷茫的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紫云彤云两姐妹也安安静静的斜靠在沙发中,三剑客、无事忙、纫兰都没有说话,室内显得那样静,只有炉火发出轻微的爆裂之声,和窗外那翦翦微风拂动着窗棂的声响。我们都无法说话,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里,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是的,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间!这十年的岁月对于我是残忍的。首先,自柯梦南走后,我就神思恍惚了达一年之久。一年后,我振作起来了,也获得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在一个私人的商业机构里当英文秘书。我正以为新的生命从此开始,妈妈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长时间的挣扎,妈妈患的是肝癌,辗转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妈妈,我要应付庞大的医药费,而妈妈终于不治。当妈妈去了,我认为我也完了,妈妈临终的时候,曾经握着我的手说:“你多少岁了?蓝采?”
“二十五。”我啜泣着回答。
“都这么大了!”妈妈唇边浮起一个满足的微笑,说:“还记得你小时候,胆子那么小,一直不肯学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带绑着你,牵着你走,你仍然学不会,后来我拿掉了皮带,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会走了。”她笑着凝视我,慢慢的说:“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带了,你会走得很稳。”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总是回忆着她的话,每当我午夜从睡梦中哭醒过来,或绝望得不想生存的时候,我就想着她的话。是的,我该走得很稳了,我不能再摔了。咬着牙,我忍受了许多坎坷的命运,孤独的在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里是无梦也无歌了。我这一生,只有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此后,这一章里就是一片空白。柯梦南刚走的时候,我们还通过几封信,等到妈妈卧病之后,我再也没有情绪和时间给他写信了。他接连给了我两封信,我都没有回复,他也不再来信了。接着,我又几度搬家,当妈妈去世后,我也尝试的给他写过一封信,这封信却以“收信人已迁移”的理由被退了回来。从此,我和他失去了联络,事实上,整个圈圈里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后的今天,他要回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默默无名的男孩子,而成为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声乐家。整个报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将回国演唱一个星期,然后继续去义大利学习。报章上一再强调着:“名声乐家柯梦南先生不但年轻即享有盛誉,且至今尚未成婚,这对国内的名媛闺秀,将是一大喜讯,据可靠人士称,柯先生此次回国,也与婚事有关。”
是吗?谁知道呢?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在海外没有合适的对象吗?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吗?当然,我不能否认,他回国的消息给我带来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旧梦如烟,回首前尘,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们研究研究吧!”无事忙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把我们从十年前拉回到现实。“我们到底怎样欢迎柯梦南?”
“为他举行一个宴会如何?”小俞说。
“他这一回来,参加的宴会一定不会少,”怀冰说:“而且,他总免不了要吃我们几顿的,这还用说吗?我觉得,总该有点特别的花样才好,想想看,我们原是怎样的朋友!”
“起码我们要举行一次郊游,”谷风说:“像以前一样的,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谷风家去疯一疯,闹一闹,跳一跳舞,”小张接口:“当然,他免不了要为我们唱几支旧歌,这是不收门票的,你们还记得他最爱唱的那支‘有人告诉我’吗?”
我们怎会忘记呢?怎能忘记呢?太家都兴奋起来了,提起旧事,又给我们带来了当年的热情,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种建议,关于如何去欢迎那位天涯归客,如何重拾当年的歌声笑痕。大家都说得很多,要再举行郊游,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举行舞会……要这个,要那个,要做几千几百件以前做过的事情……谈得热闹极了。只有我和水孩儿说得最少,我是心中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感触,简直分不清楚是怎样一种感觉,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都有,再加上几分喜悦,几分惶惑,和几分感伤,把我整个胸怀都胀得满满的,再也没有心思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水孩儿呢?她的沉默应该也不简单吧。五年前,她从美国回来,离了婚,淡妆素服的来探访我,那时我刚刚丧母,正是心情最坏的时候,坐在我的小书房里,我问她:“你为什么回来?”
“水土不服,”她淡淡的笑着,笑得好凄凉:“我过惯了亚热带的气候,那儿太冷了。”
于是,我没有再问什么,我们默默的并坐在窗前,坐了一整个下午,迎接着暮色和黄昏。
而今,她沉默的面庞不仅唤回我五年前的回忆,也唤回我十年前的回忆,在福隆海滨的帐篷里,她曾无巧不巧的和何飞飞先后向我述说她的隐情。现在,何飞飞墓草已青,尸骨已寒,我再也无法唤回她。而水孩儿却风姿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