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5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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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说:〃好,如果我避开呢?〃
〃避开?〃梦竹犹疑的问。
〃我把公司交给如峰,我离开,到日本去,或其它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我不参与他们,不卷进他们的生活……〃泪涌进了他的眼眶,摇摇头,他恻然而无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晓彤,不收回晓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内侄。那幺,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梦竹不解的望着何慕天。
〃你为什幺这样迫切的希望他们结合?〃
〃因为──〃何慕天虚弱的笑笑:〃我希望晓彤快乐。我──爱她!〃
梦竹一震,瞪视着何慕天,她忽然整个的迷茫了起来。这个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一颗怎样的心?她错愕的、昏乱的、困惑的望着对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何慕天无力的抬起了眼睛,重复的问了一句:〃行了吗?你同意了吗?〃
〃你是说真的?〃
〃你以为我在说谎?我欺骗谁?目的又何在呢?你──总应该相信我一句吧!〃
梦竹沉思了起来,时间在沉肃的空气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钟已数度报时。梦竹猛的跳了起来,几点了?夜风正肆无忌惮的从窗口穿入,天际闪烁着几点寒星。该回去了,那儿还有一个未收拾的残局!一个负气出门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儿!凝视着何慕天,她慢慢的点点头,慢慢的说:〃如果你诚心这幺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对晓彤的身世保密!〃
〃谢谢你,梦竹。〃何慕天说,声调是微颤的:〃我会保密,你放心。你愿意再坐一坐吗?〃
〃不了,〃梦竹说,声音生硬而艰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梦竹走向了房门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望着梦竹的手放上了门柄,那是只瘦骨嶙峋、干枯龟裂的手──一只做过许许多多粗事的手──从她的手上把视线往上抬,触目所及,是她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突然感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门柄上,盖上了梦竹的手背,握牢了门柄──连带梦竹的手一起。他冲口而出的喊:〃梦竹!别走!〃
梦竹陡的站住了,惊愕的回过头来,她接触到一对灼热的眸子,听到了一个男性的呼唤──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唤──她的思想停顿,意识消逝,精神迷乱,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张开嘴,只吐得出断续的两个字:〃你?你!〃
〃梦竹──〃何慕天怔怔的望着她,痴情之态一如当年!
〃离散这幺多年后,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他转开了头:〃在你离开这屋子以前,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转身走开,到了壁橱前面,打开橱门,又打开一口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捧着这木匣子,他走回梦竹的身边,轻声的说:〃这里面,是我多年来的秘密,这个小匣子,就是在我们最要好的那段时间,你都没有看到过。没想到,今天我还会看到你,不久之后,我又必须守住我对你的诺言,离开这儿到别处去。以后,什幺时候能再见,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这个拿去吧。〃
梦竹愣愣的接过了匣子,望着何慕天说:〃我可以打开吗?〃
何慕天点点头。
梦竹开开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一条缎带,一条碎花的麻纱小手帕,一个她以前用坏了的小别针,一朵发饰的小珠花,一张纸片,上面潦草的涂抹着一阕词:〃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梦竹慢慢的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何慕天。有那幺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涣散、消灭、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只浮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每一片,每一点,每一丝……上面记载着些什幺?盛满了些什幺?……她觉得那个小匣子越变越重,越变越沉,她几乎无力于再举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泪把一切都掩盖,把一切都淹没……心中充塞得太满太多,像个贫无立锥之地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富豪,在仓卒慌乱之余,已分不清快乐或悲哀,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泪珠滑下面颊,视线有一剎那的清晰,那个男人站在那儿!她张开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满真情的呼唤:〃慕天!〃
晓彤在迷迷蒙蒙中做着恶梦,妈妈的眼泪,爸爸严厉的声调,魏如峰的恳求……。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抱住枕头,在睡梦中啜泣呓语,再翻一个身,爸爸、妈妈、魏如峰的脸仍然交替着出现……争执、祈求、说服、哭泣……总是那一套,压迫得她出不了气,像在个深渊中作无尽的挣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轻轻的摇撼她,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喊着:〃姐!姐!〃
她摇摇头,揉揉眼睛,醒了。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怎幺了?出了什幺事?屋子里的台灯亮着,窗外是一团漆黑。从床上坐起来,她看到自己还穿著制服,枕上泪痕犹新。晓白正坐在她的床沿上,轻轻的叫着她。
〃什幺事?〃她神志不清的问:〃你为什幺不睡觉?现在几点钟了?〃
〃半夜两点钟。〃晓白说。
〃那──你在这里做什幺?〃
〃我问你,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晓白问:〃我回到家里,怎幺只有你一个人在?他们呢?〃
〃他们?〃晓彤困惑的说:〃他们都不在?〃
〃是嘛,到哪里去了?〃
晓彤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涩肿胀的,四肢棉软无力。是怎幺回事?她在记忆中搜索,于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爸爸出门,妈妈打了她,然后是劝解和说服……她跑进房里,躺在床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这样睡着了。妈妈什幺时候出去的?爸爸难道一直没有回来?她皱皱眉,晓白也出去过的吗?半夜两点钟!真的,这是怎幺回事?
〃你什幺时候出去的?〃她问晓白。
〃就在你跟妈妈都哭成一团的时候。〃晓白嘟着嘴说。
〃我不知道妈妈什幺时候出去的?我睡着了。〃晓彤说:〃或者妈妈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这幺晚?〃晓白说:〃妈妈爸爸都从没有这幺晚还在外面过,这两天家里是怎幺了?〃
〃你呢?〃晓彤问:〃你也刚刚才回来吗?〃
晓白耸耸肩,没有说话。晓彤看了晓白一眼,后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紧锁着那两道浓眉,微微的噘着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懑和不快,好象有什幺事触动了他那份英雄气,在为谁打抱不平似的。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种义愤填膺,而又侠情满腹的声调说:〃姐,你放心,有谁敢欺侮你,我绝不饶了他!〃
晓彤愣了愣,这是从什幺地方跑出来的一句话?这与他的晚回家又有什幺关系?看样子,这两天是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大异常态,她错愕的问:〃你在说什幺?有谁要欺侮我?〃
〃你别忙,姐,〃晓白拍了拍胸脯,瞪着对大眼睛,愤愤的说:〃现在我还没有拿到证据,我不愿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证据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幺大老板大董事长的什幺人,我杨晓白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有鬼!别以为咱们好欺侮!我们十二条龙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论拳头,论武力,看他敢和我们斗!〃
〃晓白,你到底在说些什幺?十二条龙是什幺玩意儿?〃
〃玩意儿?〃晓白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太不雅听了。我们十二兄弟,称作十二条龙,你懂吗?有一天,我只要说一声,你看吧!他们个个都会为我出力!〃
〃为你出什幺力?〃晓彤不解的问。
〃打架呀!〃
〃打架?你要和谁打架?干嘛和人打架呢?〃
〃谁欺侮我们,我就打谁!〃
〃讲了半天,到底有谁要欺侮我们?〃
〃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不能说。〃晓白皱了皱眉:〃等着看吧!反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别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晓彤更加困惑了:〃怎幺又和如峰有关呢?〃
〃哼!〃晓白哼了声:〃你记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话就没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话……走着瞧吧!〃
晓彤望着晓白,对于晓白这些模模棱棱的话,她简直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用手拂了拂头发,她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快两点半了,怎幺爸爸妈妈还一个都没有回来?她的情绪那幺乱,心中的问题那幺多,实在无心再来分析晓白卖关子似的谈话,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你别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会对不起我的!〃
〃哼!〃晓白重重的哼了一声。〃别说得太早!〃
说完,他转过身子,走到自己屋里去了,明天还要上课,今天必须睡了。打了个哈欠,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乱叫,他把头再伸进晓彤的屋里:〃姐,家里还有可吃的东西没有?〃
〃我不知道!〃晓彤说,站起身来,走进厨房里,打开碗橱,看看还有碗冷饭,用盘子扣着,就喊着说:〃有点冷饭,要不要?〃
〃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晓白钻进了厨房。
〃等一下。〃晓彤说:〃我帮你热热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饭会泻肚子,用点油炒炒吧,家里连蛋都没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盘蛋炒饭!〃
蛋炒饭!听到这三个字,晓白肚子里的叫声更喧嚣了,几乎已经闻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晓彤走到炉子旁边一看,不禁耸耸肩膀,对晓白无奈的摊了一下手。炉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灭了,妈妈竟忘记了接一个新煤球。无可奈何,她说:〃用开水泡泡吧!放点酱油味精,怎样?〃
〃可以!〃
晓彤调了一碗什幺酱油味精饭,又洒上点鲶油,晓白再倒了点胡椒进去,一尝之下,居然美味无比!大大的咂了咂舌,他说:〃姐,你也来一点,好吃得很!〃晓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晓白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样子,禁不住也有些馋了起来。本来吗,晚饭等于没有吃,回家又哭一场、闹一场,现在两点多钟了,说什幺也该饿了。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用饭碗分了晓白半碗饭,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咽。当梦竹回了家,悄悄的打开房门,无声无息的穿过几间空荡荡的房子,而停在厨房门口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幅饕餮图。晓白和晓彤,一个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着碗酱油拌饭,津津有味的吃着。两颗黑发的头颅向前凑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庞映在苍白的灯光下。梦竹站在那儿,被眼前这幅画面所眩惑了,她的一双儿女!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比这一刻更受感动。她的两个孩子!两个出色的孩子!谁家的儿女能比他们更亲爱,更和谐,更合作?可是……如果这家庭有任何的变化,一切还能圆满维持吗?她眨动着眼睑,突然间泪雾迷蒙了。
〃哦,妈妈!〃是晓彤先发现了厨房门口的母亲,叫着说:〃你到哪里去了?〃
晓白也拋下了他的空碗,回过头来说:〃爸爸呢?〃
爸爸呢?梦竹也有同一个问题。明远怎幺还没有回来?他到哪儿去了?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晓白和晓彤,带着掩饰不住的疲乏,说:〃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你们怎幺样?还饿不饿?〃
〃已经饱惨了。〃晓白说。
饱〃惨〃了?饱也会〃惨〃?孩子们的口头语!她怜爱的望着晓白,一个好孩子,她常常对他不够关怀。
〃去睡吧,晓白。〃她说:〃明天还要上课呢!〃
〃O。K!〃晓白答应着,钻进了屋里,真的该睡了,眼睛已经在捉对儿打架了。往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还来不及脱,睡意已染上了眼睑,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霜霜的胳膊真可爱,嘴唇真丰满……魏如峰,他敢欺骗晓彤,不揍瘪他才怪……再打个哈欠,翻一个身,他睡着了。
晓彤把饭碗洗了,抬起头来,母亲还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乱的。妈妈怎幺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问:〃妈妈,你在想什幺?〃
〃晓彤,到我屋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又来了!又是老问题!晓彤知道。用牙齿轻咬着嘴唇,她一语不发的跟着梦竹走进了屋里。梦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晓彤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仔细的打量着。多美丽!多可爱!多纯洁和无邪的孩子!那对眼睛,简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会发现不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