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3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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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轩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无可理喻、最难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烟为他所做的已超过主仆情分的极限,但他就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感谢她,甚至无法和颜悦色的和她说一句话。每次莫名其妙的对她发过脾气之后,他也觉得懊恼后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点,然而他从没改善自己的态度,反而变本加厉的为难她。
起轩不懂,像紫烟这幺聪慧灵巧的女孩儿,有什幺理由陪着他度过这些灰惨的日子?又为什幺甘愿在坟墓般的落月轩里埋没她的美貌?她越是逆来顺受,他对她的疑惑和不满就越深,给她的难堪也越多,即使当着人前,他也毫不掩饰那份嫌恶之意。
其实,他对紫烟并没有心存恶意,真正让他嫌弃的,是他这副见不得人的躯体!但他又无法捣毁他自己,只好捣毁他周围的世界!
这日,起轩又把紫烟端来的汤药掼到地下去了。来访的宏达和万里还未跨进落月轩,就听见起轩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死了烂了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来嘘寒问暖?谁要你低声下气的唠唠叨叨?你凭什幺管我吃不吃药?你凭什幺?我的事不要你管,因为你根本没有资格,因为你只是落月轩里的一个丫头!”
宏达大为不平,但碍于紫烟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屈身收拾完地上的残汁碎片并默默退下后,他才冲向起轩,忍无可忍的喊道:“你怎幺可以这样对待紫烟?你……你简直是在羞辱她!从你受伤以来,她是多幺无微不至的照顾你、迁就你,甚至忍受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吗?她只是一个丫头?真亏你说得出口!”
起轩正暗恼着自己又伤害了紫烟一次,而宏达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处上。
“对!我是个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经八脉全烧坏了,最少我还有感觉!经过这几个月,假如你还看不出来的话,那幺我现在告诉你,”他用拐杖指着门外,喘着气大吼:“那个女孩儿在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为一个不值得的死人浪费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愿害她,我想把她赶出落月轩去过她该过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达不懂,万里却是明白的,但了解并不等于认同。
“好一个不要害她,同样的,你也不要害乐梅,可是你没发现你的做法都适得其反吗?”他双臂环胸,沉痛的注视着他最好的朋友。“这段日子,你把自己当成毒药,将身边的人一一推开,包括我在内,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则紫烟不会背着人暗暗垂小,乐梅也不会企图从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说你不要害她们,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没有带给她们解脱,反而正是伤害她们的根源!”
说完,也不管起轩会有什幺反应,万里就掉头而去,径自去找紫烟了。
她正蹲在落月轩后的院里,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风,重新为起轩熬一碗药。听见万里的脚步声,她抬头对他仓促一笑,又低头继续熬药。他在她面前的一块石头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开口道:“回老夫人身边去吧!换个人来伺候起轩,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
好惊愕的停下手边工作,眼中涨满了慌乱、哀求与无助。
“不要,别把我换掉!老爷他们一向重视你的意见,如果你这幺提议,我就不能跟着少爷了!我知道不该惹少爷生气,这对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经尽可能的避免了﹔也许我做得不够好,但我保证以后会更加留心的!”
“问题就在你做得太好了!”万里禁不住冲口而出:“事实上,你大可对我坦白,因为从失火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早已知道你心里的秘密!”
“你这话什幺意思?”血色迅速自她的脸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没命的冲进诊疗房,不理会我的阻止,却执意伴随帮忙。在整个救治过程当中,我看着你不时的流泪发抖,但你强迫自己勇敢的面对那一身可怕的伤口,不嫌脏,不喊累,甚至拋开了顾忌,嘴对嘴的替起轩喂药。患难见真情!若不是在心里藏着一份强烈的爱意,你怎能做得出这些?”
隔着药炉上一蓬蓬的白烟,万里看不清紫烟脸上的表情,也庆幸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觉很别扭,但我真的是诚心诚意的劝你,对于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聪明如你应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继续陷溺下去!”
“你在说什幺?什幺没有结果?什幺趁早抽身?”她在烟雾后头茫然的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气急交加的跳了起来。“你以为我伺候二少爷,是想成为落月轩的女主人?”
“你不要这幺激动……”
“我当然激动,因为我无法忍受你这幺揣测我!”她重重的喘着气,眼中浮起泪光。“谁都知道二和爷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张烧毁的脸使他和二少奶奶成为一对最悲惨的夫妻,那幺我告诉你,如果能够,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割下来给他!恨不得能撮合他们!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念头!我伺候二少爷纯粹是出于一片心甘情愿,倘若这幺做有一丝为自己终身打算的企图,我愿遭天打雷劈!所以请你收回你的揣测,因为你误解我了!”
“是你误解我了!”万里定定的凝视着紫烟。“我没有揣测你的企图,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因为我认为你太不会保护感情,尤其是起轩早已有所感觉,那幺你将更容易受伤!”
“早有感觉?”她蹙起了眉。“你是说,二少爷也认为我之所以服侍他,是基于感情的缘故?他担心我将来会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对我发脾气?”“这种心态也不能说没有,但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渴望身边这个无怨无尤照顾他的人,是乐梅,而不是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自惭形秽,他不想毁了乐梅,同样的,他也不想毁了你,或任何其它的女孩儿﹔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幺办,只好把自己变成一个阴晴不定的暴君,让别人都讨厌他,而他以为这幺做,就可以断绝某些感情的发生!”万里夺笑了一下。“因此,你懂吗?他戴了双重的面具,一张在他的脸上,不让人看见他﹔另一张在他的心上,不让人亲近他!”
“原来是这样,”紫烟难过又同情的低吟:“原来是这样……”
“怎幺?”万里打量着她。“你好象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
“我没有什幺主意可改变呀!”她很快的说:“本来我就是尽一个丫头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了解这些,以后我会处理得更小心!”
“所谓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伤不叫疼,打落牙齿和血吞,眼泪往肚子里头咽,你是不是预备更加小心的掩饰这一切?”
紫烟不说话。万里见她分明是默认的意思,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叫道:“原来我说了半天,不但没有帮助,反而还害了你?怎幺回事?你也和乐梅一样得了痴心病吗?”
“别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摇头。“你不知道,我……唉,算了,随便你怎幺想吧,别管我就是!”
见她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陌生而遥远的神情,万里的心里飘起一朵莫名其妙的乌云。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声。“这几个月下来,因为照顾起轩,咱们朝夕相处,合作无间,我还以为你已把我当朋友了,谁知你却觉得这一席谈交浅言深,干卿底事。”
说完,他转头便走。紫烟一怔,本能的跟了两步想喊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幺,只好伫立不动﹔而他也犹豫的在那头停下,迟疑了片刻才掉过脸来,无可奈何的对她耸耸肩。
“谁教我是个大夫呢?有人受伤我就是没办法视若无睹!”
他粗声说:“你最少可以答应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时候,记得找我为你疗伤,行吗?”
她低下头,微微嗯了一声,他则不自然的咳了一下,这才目不斜视的离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远,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之间笼着一层深深的忧郁。
端午,阖家团圆的节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齐了,独有起轩缺席。
柯老夫人一面忙着被晚辈们招呼布菜,一面忙着劝乐梅多吃。乐梅见奶奶今日难得高兴,只得勉强撑起兴致,夹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
“起轩也爱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说着,就很自然的吩咐身后的老妈子:“来,装个碟子给他留一份!”
众人当场僵了脸色,老夫人亦暗惊失言,唯有紫烟镇定接口:“是!待会儿留一碟送去二少奶奶房里,摆在二少爷的供桌上!”
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乐梅先前根本没有疑心,只是怔忡的对桌发呆,听了紫烟的话方回过神来。
“不只他爱吃的,应该每一样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团圆过节的日子,虽然这张桌上少了一个人,可是咱们心里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会儿才送,而是现在就端去摆上!”
士鹏和延芳一叠连声的吩咐丫头们照二少奶奶的话去做。乐梅端起酒杯举向众人,微笑道:“咱们敬起轩一杯酒吧!”说着她已一饮而尽,接着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礼:“这一杯,是我代起轩回敬大家!”这一仰头,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时候,她略微晕眩的摇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劝她别再喝,否则真要醉了,她只是捧着烫红的脸颊直笑。
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忧,可以一宿到天明,在梦里一响贪欢,暂拋人世离愁。
初遇起轩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为酒意的缘故去释放白狐,才引来他的好奇追踪吗?假使她没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许就不会有白狐牵媒,也许就不会认识起轩,也许往后的人生就全篇改写了。
如果现在的她是另一种身分,有另一段经历,她会更快乐还是更忧愁?乐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轩从未出现,那幺她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醉就醉吧,路乡醉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风馆的时候,乐梅已有点儿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着,便忙忙出门去烧水煮茶给她消酒。乐梅本不胜酒力,加上存着解不开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态可掬。踉踉跄跄的,她走到供桌前,对着那一碟碟精致的菜肴点点头,再对牌位点点头。
“起轩,你慢慢用啊,我在这里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声自语:“或许……我应该把它们送去落月轩……”
稍后,乐梅提着食篮,摇摇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轩的小径上。
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木头触地的橐橐声隐约相随,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觉,并没大理会,直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响,似乎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的回过头去。
“谁?”
黑暗中,好象有个影子闪过树林,稍纵即逝。乐梅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
“起轩?是你吗?”她试探的问,睁大了眼睛向暗处搜索。
“如果是你,请你出来好吗?”
等待了片刻,什幺也没发生。一阵冷风拂过,她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七分酒意骤退了五分。
“好吧,也许你不是起轩。”她握紧了篮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备的环顾四周。“我……我不管你是谁,但请你别作弄我,好吗?”树林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乐梅对这儿本来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浑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机。“我只是想把这篮食物送到落月轩去给我的丈夫,摆在门口就好,不会进去打扰你们的,这……这样可以吗?”
话语甫落,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乐梅骤不及防,被大大骇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水池,树林里及时扑来一个人影,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间,支叶因风摇动,林间筛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于是,乐梅看清楚了,是那张面具!那张初识起轩时,他所戴的面具!
时光迅速倒退,仿佛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幺熟悉的感觉啊!同样是在水边,同样是他及时拉住了差点儿落水的她……乐梅心颤神驰,恍惚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喃喃的喊:“起轩……”
接下来却是一连串错乱的情节,和那一天的过程大大走样。
乐梅还沉浸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轩已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臂,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