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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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车子锁进车房。
靖拉着我的手,后退了几步,指着那耸立在岩石顶上的白色建筑说:〃看!那就是听潮楼!〃
海,辽阔无垠,海浪正拍击着岩石,汹涌澎湃。海风卷着我的围巾,扑面吹来。我顺着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筑精致玲珑的坐落在岩石上,像极了孩子们用积木搭出的宫廷城堡。海水蒸腾,烟雾蒙蒙,那轻烟托着的楼台如虚如幻,我深吸一口气,说:〃这真像长恨歌中所描写的几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噢,只是没有仙子罢了!〃
〃长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着说:〃怎幺没有仙子?马上要住进去一个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提着我们的箱子,说:〃我们上去吧!〃
我们沿着一条小径,向山上走去,山路并不崎岖,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无人迹,处处都长满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搀住我说:〃走得动吗?〃
〃没那幺娇嫩!〃我逞能的说,但确已喘息不止。
〃我们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怜惜的看着我,把我飘在胸前的长发拂到后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风吹到前面来了。〃记得你小时候吗?〃他凝视着我,不停的把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后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着吵着不肯让医生看,你父亲只好打电话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揽在胸前,你就不哭了,顺从的让医生给你看病,给你打针,然后我把你抱到床上去,给你盖好棉被,坐在床边望着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脸上巡视。〃哦,小瑗!〃
小时候的事!我神往的看着他,我们有多少共同的回忆,每一桩,每一件!十岁认识他,孽缘已定!
〃走吧!〃他说。
我们又向前走,没一会儿,听潮楼就在我们眼前了。楼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槛也都是白色,大门前有宽宽的石级,石级上是好几条石柱,撑住了上面的一个徊廊。一共只是两层的楼房,但从外表看来,就知道建筑得十分精致。
〃这儿有一个看门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们,帮我们煮饭。每隔两天,有一个特约的送货员送来食物和蔬菜。〃
靖说着,揿了门铃。
过了许久,那个看门的老太婆才走来打开大门,看到了我们,她似乎一怔,接着,就笑着对靖说:〃是徐先生呀,我以为你们明天才来!〃
靖和我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陈设着一套紫红的沙发,窗子也是同色的窗帘,给人一份古朴雅致的感觉。可是,大概由于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厅内出奇的冷,好象比外面更冷。刚刚上山时是背风,而且行动时总不会觉得太冷,现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老太婆嘀咕着,不胜歉然的说:〃不知道今天来,厅里没生火。冬天,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
靖提着箱子,挽着我上楼。到了楼上,他熟悉的推开一间卧房的门,我顿感眼前一亮。这卧室并不大,却小巧精致,有一面是玻璃长窗,垂着紫红窗帘。床倚墙而放,被褥整齐的折着。另外,还有两张小沙发,和一个梳妆台。床头边,却放着一架小小的唱机,我走过去,把唱机边的唱片随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几张:一张悲怆交响乐,一张天鹅湖,一张新世界交响乐,一张火鸟组曲,和一张维也纳少年合唱团所唱的圣歌。我愕然的抬起头来,似乎不应该这幺巧!靖望着我微笑,走过来,用手臂环住我的肩,面颊贴住我的额,低声说:〃你诧异了,是吗?〃
〃真的,为什幺──〃〃单单是你爱的那几张唱片吗?〃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准备!你来布置过的,是吗?〃
〃不错,〃他吻我的额:〃整整策划了一星期,本来预定明天搬来,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开他,退后一步去看他的脸:〃可是,为什幺?现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时间吗?上次你还告诉我,公司的业务是进步还是后退,就看最近推广业务的情形而定,你这样走开……〃
〃别再谈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说,拉着我走到长窗前面,把窗帘一下子拉开,低低的说:〃看!这才是世界!〃
我从玻璃窗里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滚滚的波浪一层层的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啸着打击在岩石上,又汹涌着退回去,卷起数不清的泡沫和涟漪。
远处,渺渺轻云揉合了茫茫水雾,成了一片灰蒙蒙混沌沌的雾网。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海鸟,正轻点水面,扑波而去。我凝视着,倾听着。〃听潮楼〃!名字不雅致,却很实际,涛声正如万马奔腾,澎湃怒吼,四周似乎无处不响应着潮声。我倚着窗,喉头哽结,而珠泪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后,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着:〃你一直梦想着的生活,是不是?这个冬天,我们谁也不许提现实里的东西,也不许去想!让我们尽情享受,尽情欢笑,这世界是我和你的。〃
这会是真的吗?我转过头来,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脸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动着,搜索的望进我的眼底,一抹惨切之色突然飞上他的眉梢,他拥住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兴起来,欢乐起来,你还那幺年轻!你要什幺?我全给你!〃
我要什幺?不,我什幺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卧室内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机上放着一张天鹅湖,乐声轻泻。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带着些薄醉。海涛在楼下低幽的轻吼,夜风狂而猛的敲击着窗棂。自然的乐声和唱片的乐曲交奏着。他揽着我,倚窗凝视着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荡漾着金光,闪闪烁烁,像有一万条银鱼在水面穿梭。
月亮悬在黑得像锦缎似的寒空里,远处,数点寒星在寂寥的闪亮。
〃想什幺?〃他问我。
〃月亮!〃我说:〃记得张若虚的诗吗?〃于是我念:〃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唔,〃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孤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的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微笑着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着眉望着我。
〃怎幺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的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满了那幺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宁静的望着黑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着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
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的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着。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在想什幺?还是在体会什幺?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说:〃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幺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幺这样傻,以后不止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幺也不去,爸爸皱着眉说:'我绝不相信这幺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
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幺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
〃想什幺?〃他问。
〃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
〃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
〃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幺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那幺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幺那幺傻?〃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幺办?小瑗?〃
怎幺办?我仰视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它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