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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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的说:〃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幺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幺时候悄悄的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幺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的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
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怎幺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幺,〃她闷闷的说:〃好象心胸里被什幺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熏人欲醉。
模模糊糊的,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是什幺?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幺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的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幺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嘻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嘻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嘻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那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的说:〃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的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段长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的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的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的望着我:〃怎幺了?〃〃没什幺,〃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幺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的说:〃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说:〃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原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的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朮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的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六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的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的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的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的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说:〃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朮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幺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幺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幺你为什幺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沉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幺?你们想探索些什幺?〃
〃不,没有什幺,〃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幺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幺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的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的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颓然的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爱情,天真的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幺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的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的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的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幺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他嘲讽的笑笑。
〃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的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的摇摇头。
〃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的看着我们说:〃怎幺?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的说:〃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迈直走入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的说:〃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的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说:〃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幺叫黄昏?什幺叫清晨?甚至于,什幺叫白天?什幺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