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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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他准时来了,而子欣却迟迟未归。她在过度的紧张和昏乱中迎接他。他们坐在客厅中,彼此默默注视,时间在两人的凝视中冻结。虽然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却已交谈了过多的言语。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的说:〃你的小说一如你的人。〃
〃是吗?〃她慌乱的说。
〃是的。〃他注视着她:〃只微微有一点不同。你的小说中总有三分无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却有三分哀愁和七分无奈。〃
她悚然而惊,他的话刺进她的内心深处,一针见血的把她分析得纤毫毕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没有人能了解她那镇定的外表后面,藏着一颗多幺怯弱畏羞的心,也没人能体会到她比一般人都细腻而容易受伤的感情。她始终像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的小鸟,深深的躲藏着,害怕别人会伤害了自己,却妄以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御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边,那夫妇之情早已像一口干涸的井,但她无力于逃出这环境,只一任岁月从她的手中流过,无可奈何的、被动的,让生命的浪潮推动着。
她给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们身边流动,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获,而现在,她还是被捕获了。她望着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对她说:〃别害怕,别逃避。〃
她的眼睛立即答复了:〃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去,他手上握着一个茶杯,杯里那橙色的液体迎着落日的光而闪耀。她瘫软在椅子里,注视着杯上的反光,那绚丽多变的彩色,一如这繁杂虚幻的人生。好一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结过婚?〃
〃是的。〃
〃她?〃
〃在美国。〃
〃为什幺?〃
〃她喜欢那种热闹而奢华的生活,那儿有她同类的朋友,她离不开跳舞和享受。〃
〃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够长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足以让我们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足以让我们从幼稚变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来得太晚。〃她说,一瞬间,有些儿泫然欲涕。
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说什幺了,他了解得和她一样清楚。他们之间是永不可能的,该相遇的时候,他们没有相遇,而现在,〃相遇〃似乎已经多余了,变成生命上的〃外一章〃。
子欣及时归来,打破了室内那种令人眩晕的沉寂,也打破了两心默默交融的私语。他大踏步跨进室内,故意大声而爽朗的笑着说:〃抱歉抱歉,一个会议耽误了时间,让客人久待了!不过,李先生和内人一定很谈得来的!〃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子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随着她的眼光,子欣给了她狡狯的一瞥,好象在说:〃你别瞒我,我什幺都知道。〃她顿时绯红了脸,好象真做了什幺见不得人的事,而被抓住了把柄。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轫夫,整个晚上,她手足无措,神魂不定。吃饭的时候,她弄翻了酱油碟子,染污了衣服,当她仓促间预备避到内室去换衣服的时候,她接触了轫夫的眼光,那眼光里跳动的小火焰烧灼着她,使她心痛。她逃进房内,更换了衣服,又重新匀了脂粉,她延误了一大段时间,以平定自己沸腾的情绪,当她再走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稳定了,但是,当轫夫的眼光和她轻轻一触,一切又是全盘的崩溃。客人终于走了,这段时间,真像比永恒还漫长,却又像比一剎那还短暂,当她和子欣站在门口送客。轫夫伸出手来,和子欣握了握手,说:〃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宴会!〃
子欣笑着,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然后,轫夫把手伸给她,她迟疑的伸出手去。他给了她紧紧的一握,她下意识的觉得,她将永远被他这样握着的了。
〃也谢谢你,你的盛情招待和其它的一切!〃
他走了。她茫然若失,神魂如醉。
子欣拉了她一把,诡谲的笑着说:〃走都走远了,你也该进来了吧!〃
她一惊,于是,她明白,子欣已经知道一切了,他原有猫般的嗅觉和感应。所有的事情不会逃过他的眼睛的。她不想解释,一来不知如何解释,二来不屑于解释。回进了卧房,她对镜卸装,慢慢的取下耳环,镜子里反映出子欣的脸,他仍然带着那诡谲的笑,好象他有什幺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间,她发现子欣是那样猥琐庸俗,而又卑劣!她诧异自己在十年前怎会看上了他?是的,觉悟是来得太晚了,撞进了网罟的鱼说:〃早知道我不走这一条路!〃
但是,它已经走进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后,正从镜子里凝视她的眼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于本能的退缩了一下,他狞笑了,握紧着她的肩膀说:〃你别躲我,你躲不掉!〃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远只是一个脆弱得像个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点力量,她就会立即破碎。她从没有力量去反抗挣扎。两滴屈辱而又怅惘的泪水升进了她的眼眶,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里能容纳多少秘密?〃子欣说:〃你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你就向全世界宣布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现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却美丽得出奇!原来,你眼睛里的光是从不为我而放的!〃他扭转她的头,冷酷的吻她,一面欣赏从她眼中滚出的泪水。
她阖上眼睛,木然若无所知。却一任泪泉迸放,畅流的泪洗不去屈辱,也带不来安慰。
一个鸡尾酒会上,她再度碰到了他。
人那幺多,那幺喧嚣杂乱。可是,当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触,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着一杯酒,悄悄的避到阳台上,阳台上飘着几点细雨。斜风细雨,雾色苍茫,她凝视着台北市的点点灯光,神思恍惚。一个脚步声来到了她的身后,凭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紧张,她知道是谁来了。她没有回头,那人靠在栏杆上,也握着一个酒杯。
〃碰一下杯,好吗?〃他问。
她回过头来,两人有一段长时间的痴痴凝视。然后她举起杯子,两人轻轻的碰了一下杯子。他说:〃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说。
干了杯里的酒,他们并立在栏杆边上,望着雨夜里的城市。他说:〃快走了。〃
〃到那里?〃她问,淡淡的,好象毫不关心。
〃美国。〃
〃去看你的太太?〃
〃还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再去帮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过来,他们饮干了酒,这斟得满满的一杯,还不止是酒,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包括哀愁、怅惘、迷茫、和无奈。然后,他说:〃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真的转身走了。她继续凝视着黑夜,她知道他不会再走回来了,永远!他们只见过三次面,三个剎那加起来,变成一个永恒。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朮。
她想起前人的词:〃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她明白,她永不会和他再相逢了!永远不会!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灵隐密的角落,然后像只牛似的,一再反刍着存积的哀愁,咀嚼那咀嚼不尽的余味。
泪慢慢的滑下了面颊,和雨搅在一起。她苦笑了,终日,她写一些空中楼阁的小说,而她自己,却用生命在谱一首无题诗。
夜深风寒,点点灯光在冷雨里闪烁,好象在嘲弄着什幺。
落魄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照着大地。那些青草,迎着风摇头晃脑,伸懒腰,一点儿冬的气息都没有感觉出来,仍然自顾自欣然的茁长着。
李梦真醒了,枕着头的手臂有些酸麻,他睁开眼睛,凝视着眼前一片开旷的绿,绿的草,绿的田野,和绿的树。一瞬间,他有点诧异,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处。但,马上他就想起来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来,身子底下的草都压得瘪瘪的。
〃唔,郊外,真好。〃
他喃喃的自语,环顾着四周,又抬头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树,树叶稀稀疏疏的散布着,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进来。
〃冬天,原野还是绿色的,这是亚热带的特色。〃他想,背脊靠在树上,手环抱在胸前。注视着田里种的卷心菜,卷心菜一棵棵铺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莲,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花。
他揉揉眼睛,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西装被太阳晒得干干燥燥的,像一张被火烘焦了的纸,碰一碰都可能碎掉。
站起身来,他拍拍身上的土,这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他那件衣服上有许多拍不掉的东西﹔油渍、汗渍,和说不出名堂的痕迹。
〃天蓝得真可爱,〃他想,〃不像冬天,倒像故乡的春天。〃
这是好兆头,他但愿就这样在阳光下站一辈子。阳光,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想想看,有多久没有见阳光了?一年零西个月,唔,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罢了。但,对他而言,与一百零四个世纪也没多大分别。在那污秽的、潮湿的、充满恶臭的房间里,和那一大群流氓关在一起,每天必须强迫的听阿土用那破锣嗓子嘶哑的唱:〃哇爱哇的妹妹呀,妹妹不爱哇!〃
必须习惯那一连串惊人的下流咒骂声,必须随时看狱卒的脸色,必要时还必须卷卷袖子,露出两条瘦津津的胳膊,向一两个咆哮的,像野兽般的〃难友〃挥两下。至今,他还能感到肩窝上骨折般的疼痛,这是那个外号叫〃虎仔〃的小伙子的成绩,就那幺轻轻的一下,他就必须在发霉的地上躺它两天两夜。
反正,这些都过去了,台北的冬天是雨季,但他出狱却碰到这幺好的一个大晴天,这不是好的预兆吗?但愿霉运从此而逝,但愿前面迎接他的都是阳光。不是吗?命运对人有厚有薄,而恶运却总跟着他!想想入狱那天吧,在那个小饭店喝得酩酊大醉的出来,歪歪倒倒的迈着步子,刚刚走进那条黑得没一点灯光的小巷子,一个穿汗衫的人对他撞了过来:〃取货吗?〃那个人大概问了这幺一句,他听都还没听清楚,一个小纸包就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他正站着发愣,还没想清是怎幺回事,两个警员从巷子两头跑了过来,两管枪指着他,一副沉甸甸的手铐在他眼前乱晃。错就错在那两瓶高粱酒上,他不该对着那个警员的鼻子挥拳头,可是,他挥了,而且挥了起码十下二十下。然后,他被捕了,罪名是〃酗酒、贩毒、拒捕〃。
该感谢刑警人员的明察,更该感谢那个穿汗衫的小家伙还有几分江湖义气,在刑警总队为李梦真立雪冤枉,总算贩毒的罪名取消了。可是,那个倒霉的警员挨了李梦真几下拳头,竟会不可思议的折断了鼻骨,他也加上了〃殴打警员〃的罪名。判决结果,是一年零四个月的徒刑。
一年零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正是过去了。跨出了那黑暗潮湿的小房间,立即有这幺好的阳光迎接他,他觉得这一年多的闷气似乎也扫光了。在狱中,他曾发过一万两千次誓,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的去喝它两杯。可是,这阳光太吸引他,他竟忘了喝酒,反而顺着脚步走到郊外来了。他又满足的深呼吸一下,四面张望了一番,伸伸懒腰,高声的念:〃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念完,才觉得这首诗与他的情况完全不符,落魄是够落魄了,却连〃载酒行〃都没有力量,更谈不上纤细的楚腰和青楼的薄幸名了!十五年前,他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十年前,他认为自己是个贫困而有大志的艺朮家,五年前,他认为自己是个落魄者,现在他认为自己只是个倒霉蛋。
一阵风吹了过来,树叶飘落不少。他抬头看看,前面菜园后面,有一道红砖墙,从砖墙上看过去,可以隐隐约约望到里面漂亮而整齐的红瓦屋顶,显然是栋精致的小洋房。〃假如我去敲门要口水喝,不知主人会不会慷慨施舍?〃他想,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确实很渴了。但,用手摸摸长久未剃的胡子之后,他打消了敲门的意思。〃他们会把我当成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疯子!〃
重新坐下去,靠在树干上,他闭上了眼睛,一片落叶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没有动。树荫、落叶、田野,这景致模糊的带来了一个回忆,太久以前了。和这回忆一起存在的,还有个少女的影子,和那少女柔美的歌声:〃美丽的风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