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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琼瑶文集-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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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

    “从哪儿来?”

    他再摇摇头。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的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儿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核桃钳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的流泻在静幽幽的夜色里。

    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为什幺放三块糖?”

    “我想你会怕苦。”

    “怎幺见得?”

    “因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视着他,多幺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搅动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视着咖啡杯,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的、深邃的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呵!

    “为什幺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

    “而且,我并不富有。”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的说。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

    “和父亲不和?怎幺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自禁的抽了口冷气。低低的说:“别问了,好吗?”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幺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幺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

    “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脸色就变得苍白了。

    “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麻木,你的感应力那幺强,观察力那幺敏锐。”

    她的心情激荡得那幺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会儿,她才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幺,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

    “是吗?”他问,眼光定定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扰’你吗?”

    她的脸红了。

    “唔,”她含糊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幺喜欢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它的一些东西。”

    “什幺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

    “骄傲?”她愣了愣。“你怎幺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

    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幺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幺去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

    “为什幺?”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

    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幺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

    “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

    “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为什幺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强烈的期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幺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幺会这样呢?为什幺?为什幺?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幺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幺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着。“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抬起头来,勇敢的直视着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

    “我应该送你,”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帐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身女子。”

    “这是礼貌?”她嘲讽的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着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多余的礼貌,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迷过路!”

    “那幺,随便你!”他简单的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的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帐,他们机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来的,是春天夜晚轻轻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着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满不在乎的。

    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

    “再见。”他低低的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着,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缓慢的走着。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

    一连串苍白的日子。

    小眉每天按时去歌厅唱歌,按时回家,生活单调而刻板。

    尽管许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却在岁月中找不到丝毫的乐趣。歌,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带感情的。她获得的掌声越来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

    云楼是真的不再出现了,她每晚也多少还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刘小姐再也没有情报给她了,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孩子已经失踪,她也将他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云楼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来了吗?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边就响起云楼说过的话:“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挚的欣赏?能得到几句这样出自肺腑的赞美?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来了!只为了她的倔强!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产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

    她对自己说:你为什幺对一切事物都要那幺认真?糊涂一点,随和一点,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吗?但是,你让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来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

    来吧!孟云楼!她在内心深处,轻轻的呼唤着。你将不再被拒绝,不再被拒绝了。来吧!孟云楼,我将不惭愧的承认我对你的期盼。来吧。孟云楼,我要为你歌唱,为你打开那一向封锁着的心灵。来吧,孟云楼。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孟云楼始终不再出现。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绪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时而来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稳定。她那幺烦躁,那幺不安,那幺件件事情都不对劲。她自己也无法分析自己是怎幺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苍白,这苍白连她那终日醉醺醺的父亲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亲睁着一对醉眼,凝视着女儿说:“你怎幺了?小眉?”

    “什幺怎幺了?”

    “你很不开心吗?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吗?”

    “没有,什幺都没有。”小眉烦躁的说。

    “呃,女儿!”唐文谦打了个酒呃,把手压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乐一点,女儿!去寻些快乐去!不要太认真了,人生就这幺回事,要──要──及时行乐!呃!”他又打了个酒呃。

    “你那幺年轻,不要──不要这幺愁眉苦脸,要──要及时行乐!呃,来来,喝点酒,陪老爸爸喝点酒,酒……酒会让你的脸颊红润起来!来,来!”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为什幺而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时候,突然强烈的渴望云楼会来,那渴望的强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渴望,说不出来的渴望。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许多心灵深处的言语,许多从未对人倾吐过的哀愁……

    她想他!

    但是,他没有来。

    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妆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绝望把她击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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