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6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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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你浑身都湿透了,进去吧!是怎么样,他会打电话来的!”
姸青不动,伫立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定定的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
雨仍然倾盆的下着。
姸青蜷卧在床上,呆呆愣愣的看着窗子,窗帘在风中摆动,不断的扑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破碎的声响。雨已经从倾盆如注的大雨转为绵绵密密的细雨,那样萧萧瑟瑟的,带着无尽的寒意,从敞开的窗子外一丝丝的飘进屋里来。夜,好长好长,长得似乎永远过不完了。
勉强的睁着那对干枯失神的眼睛,她没有眼泪。眼泪都流完了,她这一生的泪已经太多,多得使她自己厌倦,她不想再流泪了。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彷佛还在目前,又彷佛已经发生了几百年了,但,不论是何时发生的,那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言语,都深深刻刻的印在她脑海里,刺在她心灵上,她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小枫对她所说的话,不会忘记那孩子所表现的仇恨,也不会忘记最后梦轩待她的冷淡。小枫会死吗?
这悲剧怎会发生?是了,她是罪魁,她是祸首,是她杀了小枫!
她把头向枕头里埋,想逃避这个念头,可是,她逃不掉,这念头生根般的在她脑子中茁长。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对梦轩做了些什么?她对那个善良无辜的美婵做了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做错事,她以为自己只是追捕一段美丽的爱情……但是,骗人,那只是借口,只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她自私,她狭窄,她罪大恶极!她一无是处!
想想看,在她这段爱情外面,包裹了多多少少的痛苦!她快乐吗?不,她并不快乐。梦轩快乐吗?不,他也不快乐。美婵、小枫、小竹……谁快乐?没有人快乐。她爱梦轩,可是,带给梦轩是一串串的不幸,这样的爱情值得歌颂吗?值得赞美吗?带给自己呢?是侮辱加上侮辱。这就是她和梦轩的爱情!梦轩的公司要被她拖垮了,梦轩的家庭被她破坏了,梦轩心爱的女儿也即将丧生于她手下!这是爱情?这是爱情?这是爱情?她惊跳了起来,忘形的大声说:“不!这不是!你是个刽子手!许姸青,你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和自己挣扎着,弓起了膝坐在那儿,把头埋在膝上,痛苦的摇着她的头。
我不是,我只是想用全心去爱人,爱人也被人爱。我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我没有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只是爱梦轩,一心一意的爱!爱是没有罪的,没有!没有!但是……
但是……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种理由来原谅自己!
如果你没有罪,是谁有罪?
姸青挣扎不出自己的思想,她的头脑昏昏然,眼睛模模糊糊,浑身冷汗淋漓。夜,那么长,彷佛永远过不完了。小枫怎样了?死了吗?上帝保佑那孩子!老天保佑那孩子!如果我有罪,我愿服刑,但是,别祸延无辜!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上帝保佑她吧!
没有电话,没有人来,室内是一片死寂。梦轩一定已经忘记了她。如果小枫不治,他会后悔,他会恨她,他会想,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爱情会在残酷的现实下变质,变成漠然,变成陌路,甚至变成仇恨!她恐怖的用手捧住头,喃喃的喊:“梦轩!梦轩!我只是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
没有人听到她的自语,室内就是那样暗沉沉的一片死寂。
她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那份沉寂带着浓重的压迫力量对她卷来,她昏乱了,心里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发出来的感情、思想、和意识。她想狂喊,她想呼号,她想痛哭,也想大笑。
(笑什么?她不知道,笑这奇异的人生吧!)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她从床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窗子前面。雨丝细细碎碎的打到她的脸上,潮湿的风窜进了她的衣领,她对窗外的雨迷迷蒙蒙的笑,把头倚在窗棂上,再一次喃喃的说:“梦轩,我只是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
风在呜咽,雨在呜咽,但是,姸青在笑。轻轻的,不能压抑的,痛楚的笑。睡在外面的吴妈听到姸青的声音,立刻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姸青的神情和脸色使她大吃了一惊,她跑过去,惊慌的问:“你怎么了?小姐?”
怎么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一切都那么空虚,那么痛楚,那么无奈,又那么凄惶!谁能告诉她,现在的她应该怎么办?应该何去何从?用一只灼热的手抓住吴妈的手腕,她又哭又笑的说:“上帝在责罚我,审判过去了,我就要服刑!”伸出她的双手,她凄厉的说:“你看到了吗?吴妈,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迹了吗?我是一个凶手!告诉你,我是一个凶手!”
“小姐!”吴妈恐怖的瞪大了眼睛,她在姸青的脸上看到了疯狂的阴影,她又将失去理智,她又将变成半年多以前的情形!“小姐,你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吧!”她急急的说:“你在发热,刚刚淋雨淋的,吃一粒感冒药睡觉吧,小姐,别担心小枫,她不会有事的!”
姸青安静了下来,坐进椅子里,她用手捧着焚烧欲裂的头,轻轻的低语:“啊,吴妈,我过不下去了,周围的压力太大,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是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了。谁能给我帮助呢?吴妈,你说!”
吴妈说不出来,小姐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懂。她只知道小姐在伤心,在难过,这使她也跟着伤心难过起来。走过去,她拍抚着姸青的肩膀,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细言细语的说:“看开一点啊,小姐,夏先生一定会打电话来的,我保证那位小小姐不会有事的。你别尽在这儿伤心,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也没有用呀!”
姸青抬起头来,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吴妈,像是求助,又像解释的说:“你知道,吴妈,我要小枫来,完全是因为我喜欢她呀!我是那样的──那样的──希望她快乐呀!”
吴妈的鼻子中冲上一股酸楚,眼眶就发起热来,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多么热心的盼望那位小小姐,怎样忙碌期待了一整天,而现在,造成的是怎样的结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拍着姸青,一叠连声的说:“是的,是的,是的,小姐,我知道呀!我完全知道呀!”
姸青把她的头埋进吴妈那宽阔的胸怀里,像个孩子般呜咽抽泣了起来。吴妈抱着她,也同样的抽搐着,眼泪汪汪的。
好久好久,姸青惊讶的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居然又能哭了,摇摇头,她凄然低语:“我的感情还没有枯竭,所以我的眼泪也不能干涸。人如果希望远离痛苦,除非是……一任自己遗失,而不要妄想追寻!我和梦轩的错误,就在知道有个遗失的自己,却不甘心放弃,而要自找苦恼的去寻觅它!”
黎明慢慢的来临了,窗外的景致由一片绰约的暗影转为清晰。雨,仍旧没有停,绵绵密密的下着。姸青的头倚在椅背上,一心一意的倾听。电话!电话铃毫无动静,四周只有沉寂。小枫一定完了,如果她没事,梦轩应该会打电话来告诉她。沉寂就是最坏的消息!小枫完了!一定完了!她从椅子里站起来,绕着房间急速的走来走去,周围的寂静使她窒息,使她紧张,使她恐惧。
天完全亮了,茶几上一个精致玲珑的音乐小钟,突然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音乐──森林的水车。轻快的节拍,跳跃在清晨的空气里。姸青下意识的看了看钟,七点正!梦轩还没有消息,她不能再等了!她无法坐在这冷冰冰的小屋里,再挨过那窒息的一分一秒,一时一刻。
抓了一块紫花的纱巾,胡乱的系住了长发,她跑到厨房门口,匆匆忙忙的说:“吴妈!我出去了,我去医院看看小枫到底怎样了!”
“噢,小姐,我正给你弄早餐呢!要去,吃了再去吧!”
“我不吃了,我马上要走,我已经叫了车。”
“噢,小姐!”吴妈追到厨房门口来,本能的想阻止她。但是,姸青已经穿过了花园,走出大门。吴妈再追到大门口,姸青站在计程车前面,回头看了吴妈一眼,再交代了一声:“好了,吴妈,我走了。”
风掀起了她的纱巾,细雨扑打在她的脸上,她钻进了车门。计程车驰过积水的街道,溅起许许多多的水珠,一忽儿,就消失在通路的尽头了。吴妈倚着门,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酸酸的,只是想流泪,好半天,才长叹了一声,喃喃的说了句:“好菩萨,保佑保佑吧!”
抬头看看天,她不知道她的好菩萨,是隐藏在雨雾迷蒙的空中,还是在天的那一个角落里。
姸青直接到了台大医院,下了车,她有些迷糊,梦轩是不是在那儿?出于下意识,她先扫了一眼停车场,果然!梦轩的车子正停在这儿,那么,他还没有离开医院!他也一定在医院里!小枫怎样了?还没有踏进医院,她的心已经狂跳了起来,小枫,小枫,你可不能死,你绝不能死!你的生命才开始,多少岁月等着你去享受!小枫!小枫!如果你没事,我愿付一切代价!一切,一切!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没事!我再也不妨害你的家庭!我把你的父亲还给你的母亲!我发誓!
小枫,只要你没事!
走进医院,她不知该怎样找寻小枫,从询问处一直问到急诊室,才有一个护士小姐说:“是不是昨天晚上送到医院来的一个小女孩,摔伤的?”
“是的,是的。”姸青说,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她怎样了?”
“没事了,”护士小姐甜甜的笑着:“膝盖脱臼,上了石膏,一个月就可以恢复了。”
姸青闭了闭眼睛,一种狂喜的、感恩的情绪掠过了她,举首向天,她说不出来心中的欣慰,只觉得热泪盈眶,泫然欲涕。好心的护士小姐,安慰而热心的说:“别着急啊,脱臼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小孩生长力强,一个月以后又跳跳蹦蹦的了。你可以去住院部查她的病房号码,她好像住的是头等病房。”
姸青立即查到了小枫的病房号码,上了楼,她带着一种自己也不能了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绪,走向病房的门口。轻轻的推开了门,她对自己说:“我只要吻吻那孩子,我就回去。”
可是,她呆住了。倚着病房的门,她定定的站在那儿,望着病房里的情形。
那是一幅很美的图画,小枫睡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小脸微侧着,向着房门口,依然那样美丽,那样动人。梦轩躺在旁边的一张沙发里,显然是在过度疲倦之后睡着了。有个长得相当动人的女人,正拿着一床毛毯,轻轻的盖向梦轩的身上。不用问,姸青知道这就是美婵!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美婵,虽然只是一个侧影,她已经敏感到她身上那份善良和深情。她踉跄后退了两步,忽然间发现,她走不进这一道门,永远走不进这一道门,门里,没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她向后退,向后退,一直向后退……。这里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丈夫、妻子,和孩子。你去做什么?破坏工作?带给他们更多的灾难和不幸?够了!姸青!你该停止了。顿时间,她觉得悲痛莫名,五内俱伤,千千万万的念头都已烟消云散。望着走廊外雨雾迷蒙的天空,她的满腔热情都被那雨滴所击碎,变成无数无数的小雨点,漫天飘飞。走吧!走吧!
她没有别的思想,她的思想已经涣散,已经飘失。走吧!走吧!她向走廊尽头跑去,霎时间,觉得没有眼泪,也无悲哀,她要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边去。她奔下了楼梯,一级又一级,奔下去,奔下去,把“自己”远远的“遗失”在后面。病房里,小枫突然从病床上支起了身子,大声喊:“许阿姨!”
梦轩惊跳了起来,望着小枫问:“什么?”
“许阿姨,”小枫说:“刚刚许阿姨在外面。”
“真的?”梦轩看着房门口。
“真的,是许阿姨,”小枫眨动着带泪的眼睛:“我不是真的要骂许阿姨,爸爸。许阿姨生气了,她不进来,她跑走了。”
梦轩一语不发,不祥的预感迅速的对他当头罩下。他追到房门口,一抹紫影子,正掠过楼梯口,轻飘得像一抹云彩。
他大喊:“姸青!”
追到楼梯口,那紫影子已飘过了楼下的大厅,他追下去,喘着气喊:“姸青!姸青!姸青!”
姸青跑出医院,不经考虑的,她冲向梦轩的汽车,车门没有锁,钻进车子,钥匙还挂在上面,梦轩在匆忙中没有取走钥匙。发动了车子,在细雨纷纷,晨雾茫茫之中,她的车子如箭离弦般飞驰而去。
梦轩追到了医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