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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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高妈堆了一脸的笑,请求似的看着心虹。
“哦,好吧!”心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们都急于想把我饱成大胖子呢!”埋下头,她开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热气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显得迷蒙而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没有?”心霞抱著书本,焦灼的问。“你再不动身啊,我就迟到迟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来。“高妈,老高把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早就好了。”高妈说。
“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心霞回头看着心虹,亲热的微笑着。“不要了,我不想吃什么。”
“那么……我早些回来陪你!再见啊!”
“再见,爸!再见,心霞!”
“爸,你快一点嘛,快一点嘛!”心霞一叠连声的催着,不由分说把手臂插进父亲的手腕里,拖着梁逸舟往大门外冲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儿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看你,成什么样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野丫头!真烦人!将来嫁了人也这股疯相怎么办?”
“我不嫁人!”
“哼!我听着呢,也记着呢!”
“哈哈哈哈!”心霞开心的笑着,父女两人消失在门外了。
立刻,汽车发动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走了。
这儿,心霞一走,房内就突然安静了。心虹低下头,开始默默的吃着她的早餐。吟芳也不说话,只是悄悄的注视着心虹,带着一种窥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压着厚而重的阴霾。那蒙蒙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她看来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属。
很快的,心虹结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来,对吟芳说:“我出去散散步,妈。”
吟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声:“心虹!”
“怎么?”
“别去农庄,狄家今天要搬来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好久之后,才慢吞吞的问:“那个姓狄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住到这个荒僻的农庄里来?”
“你爸爸说他是个名作家,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我们也高兴有这样的邻居,否则,农庄一直空着,房子也荒废了。”
心虹沉思了片刻。
“名作家?他的笔名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
“难得──他竟会看上农庄!”心虹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转过身子,她不再和母亲谈话,径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风迎着她,清晨的山凹里带着凉意。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环绕中,一向显得有些孤独,但是,山中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枫林,秋天来的时候,嫣红一片,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处处都是画意。所以,梁逸舟给这幢房子取了一个颇饶诗意的名字,叫“霜园”,取“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觉得,父亲不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更是个诗人和学者。如果不是脾气过于暴躁和固执,他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园的大门,有一条车路直通台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径,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达山巅的农庄。心虹选择了那条小径,小径两边,依旧是枫树夹道,无数的羊齿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枫林之间,偶尔杂着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鲜红的草莓。心虹在路边摘了一支狗尾草,无意识的摆弄着,一面懒洋洋的,向山中走去。
她深入了山与山之间,这儿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点,几株枫树缀在绿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开时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耸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卧,尖耸的,直入云霄。岩石缝中长满青苔,许多枫树的落叶,洒在岩石上。岩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长着柔弱的小雏菊和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夹杂在绿草中,迎风招展,摇曳生姿。她走了过去,选择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露珠在草叶上闪烁,谷深而幽,弥漫着迷蒙的晨雾,树木岩石,都隐隐约约的笼罩在一片苍茫里。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爱的所在,由于四面环山,太阳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个山谷,不是笼罩在晨雾迷蒙中,就是在黄昏时的暮色朦胧里。
因此,心虹叫它作“雾谷”。经常在这儿流连数小时,也经常在浓雾中迷失了自己。
现在,她就迷失了。顺着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巅上的农庄,那农庄建筑在山头的高地上,一面临着峭壁,从她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围着的栏杆,和斜伸出栏杆的一棵巨大的红枫。她呆呆的仰视着,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只是出神的看着那栏杆,那枫树,和那掩映在枫树后面的农庄,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说:“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迅速回顾,身边一片寂然,除了岩石和树木,没有一个人影。她颤栗的用手摸摸额角,满头的冷汗,而一层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却从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开来。
经过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终于把新家给安顿好了。这农庄,高踞于山巅之上,颇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呼吸着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气,听松涛,听竹籁,听那些小鸟的啁啾,狄君璞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个人都从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复苏了过来。不止他对这山野有这样的反应,连他那小女儿,六岁的小蕾,也同样兴奋不已,不住的在农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嘴里嚷着说:“爸!这儿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红果果,你看!还有好多花呢!”
真的,山坡前后,显然当初曾被好好的经营过,栽满了美人蕉、牵牛花、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年乏人照顾,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的蔓生着,却也开得灿烂,和那绚丽的红枫相映成趣。这儿是个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身心,恢复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小蕾,他或者还不至于下这样大的决心搬来,但是,医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视:“这孩子需要阳光,需要到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阵,你知道,气喘是种过敏性的病,最怕的就是潮湿!小蕾必须好好照顾,她已经太瘦太弱了!”
他终于搬来了,在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小蕾。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决不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够活泼健康!看到仅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颊已经被阳光染红了,他有说不出来的欣慰,也有一份难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阳光还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该离去呵!
对于搬到农庄来,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
阿莲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台北,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日,而农庄到台北,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她在狄家已经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来了。老姑妈呢,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来照顾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叽叽咕咕的说:“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买菜该怎么办?这里下山到镇上要走二十分钟呢!”
“反正我们有大冰箱,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多走点路,对她年轻人只有好的!”
事实上,搬来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提着一大包的东西,笑嘻嘻的说:“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机,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我们太太说,如果你们买菜不方便,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从鸡蛋,火腿,香肠,到生肉应有尽有,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买菜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
刚搬到农庄来,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随后,他就知道了,农庄有条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镇上,然后去台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园”,却只有山中的小径可通,这小径也可深入群山之中,处处风景如画。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粗拙的农庄,虽然他的“务农”是完全失败了,逼得他放弃了羊群、乳牛,和来杭鸡,又转入了商业界。最后,竟连农庄也放弃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园”。可是,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山中处处可以找到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仅仅三天,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迷住了。
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粗实的横梁。木头都用原色,门窗都没有油漆,却“拙”得可爱。屋子里,也同样留着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笃笃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那宽敞的房间,也毫无逼窄的缺点。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这房子,这地点,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对狄君璞,却再合适也没有。农庄的建筑面相当广,除了一间客厅外,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现在,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四壁原有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满了书。书,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宝贵的财产了。其他四间,分别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妈,和阿莲的卧室。除了这些房间之外,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是养牛羊的所在,鸡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红的、白色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巨大的红枫,迎着阳光闪烁,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着悬崖,沿着悬崖的边缘,全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着醒目的红油漆。栏杆外面,悬崖深陡。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知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梁逸舟的这些地方,是颇令人感动的。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黄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
沿着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着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着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黄色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着,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阳的曝晒,都变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两只白色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日的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欲醉。
狄君璞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日的柔风里,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禁的想着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着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着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熙攘着,堆积着。谷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
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