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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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望着八岁的苏迟,接过酒杯,激情难捺,泪水一涌而出。苏迟受染,突然转身扑到苏轼的怀里,“哇”的哭出声来。
“伯伯,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呀……”
苏轼神情一震,抱着苏迟站起。泪水滂沱而下,流在他那长长的脸上。
琴声、歌声戛然而止。
苏轼泪流不止,把脸贴在苏迟的脸上,颤声抚慰:“迟儿不哭,迟儿不哭,伯伯给你唱一曲《沁园春 情若连环》听……”
琵琶闻言拭去泪水,拨动丝弦。琴音清怨。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
泪流满面,苏轼声咽难歌……
琵琶就是在御街唱此歌而于患难中认识苏轼的。此刻,她早为苏轼的哀怨情怀感动,在苏轼声咽之时,她接替苏轼而歌: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须知道,似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这首《沁园春 情若连环》是苏轼前几年写的。也许是他第一次入京参加科举考试时写给他的妻子王弗的,也许是他写给一位心恋的淑女的,也许是他和许多文人一样,只是为了表达一种心境而作。这首词有柳永之风。但它的婉转言情,铺叙说思,确实把“相思”之情写透写绝了。今夜他借此词以表达对弟弟子由的思念,真是情出肺腑啊!
歌声哀怨,王诜已泪湿青衫。他想得很多很多。这是愁苦愤懑中的相思啊!子瞻在思念子由,也在思念着他心中失落的理想。他的理想是什么?时代没有选中他,他有才难展。皇上没有选中他,他“愁团长沙”。历史没有给予他实现理想的时机,人们除了传诵他的诗词歌赋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了。现时所能感觉到的,是这半年来朝廷腾起的风风雨雨,确已粉碎了他心中原有的美景!这借旧日词作所表达的哀怨,正是他心底不屈的反响。王诜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拿出自己的画作《乱云劲松图》,走到苏轼面前,声音哽咽地说:“相别数月,今夜会晤,谢子瞻酒肴词曲,无以为报,仅呈《乱云劲松图》一幅,以表心迹。拙妻贤惠公主致语:”山崖劲松者,苏子瞻也。‘“
苏轼接过画作,凝视良久,嘴唇微微地颤抖。他左臂怀抱的苏迟,也在睁大圆圆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图上的乱云劲松。苏轼突然面容一展,壮怀激烈,朗朗有声:“《乱云劲松图》!云,乱得肆虐,乱得雄厉,乱得猖狂啊!这棵劲松,躯干刚毅,枝叶挺拔,横空风流啊!晋卿,你用如神之笔,夺得天趣造化,揭示了人生的真谛。鼓励智者,启迪愚者。多谢你了!
“青松,万木中的君子啊!你利于世,利于人,利于恢恢天宇!你的躯体,可以为楝;你的枝干,可以蔽屋;你的花脂获苦,可以入药、酿酒、医疾、健身;你的果实,可以滋血、强髓。你焚其身,可以为烛照亮;你化作灰,可以制墨成金;连你焚身涅槃时散发的烟尘,也可以聚而为香,用虔诚的香火祭奠中华民族不朽不灭的祖先啊!
“苏轼,一个浅饮即倒的醉汉,一个口无遮拦的狂徒,一个心高胆小的弱者,一个思而不行的懦夫,一个连兄弟、子侄、老人、妻室都养活不了的蠢人,百无一用啊!贤惠公主,你看错苏轼了……”
书房里鸦雀无声,人们惊骇地望着泪水满面、痛苦伤情的苏轼。烛光中的他若痴若狂。
王闰之掩面泣咽着。
任妈老泪横流,仍不忘为她的大郎解脱窘状:“驸马爷,你别怪罪他,他确实是醉了,说的全是醉话。”
王诜为宽慰任妈,微微点头。他从苏轼手里接过发呆的苏迟,悄声对苏轼说:“子瞻,你心里若有所思,贤惠公主可以转奏皇太后。”
苏轼像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依旧舞臂以助高声:“谢谢驸马和贤惠公主。《乱云劲松图》,这是鞭子,策我奋进。这是锥子,刺我自强。奋进不息,自强作人!苏轼当敢想便敢说,敢说便敢为,不负朋友之望……”
篇十三 王安石书房
非荣即辱 王安石的魂灵开始冰结成一件只知战斗的兵器,越过友谊,越过文人道德,登上了吕惠卿“一切为我所用”的战车 王安石离开司马光的书局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亥时了。夫人吴氏和往日一样,已在书房里备有夜宵,安详地坐在灯下的软榻上,手里做着针线,等待他归来。
王安石走进书房,谈笑风生地坐在夫人身边,重复了几句司马君实与苏子瞻的妙语,博得夫人舒心的一笑,然后,胡乱地吞进夜宵,便坐在灯下写他的“日录”。
王安石今日“录”的,无疑是他与司马光的会面。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见。愉快、亲切、坦直、融洽,是友情的交流,也是政见的碰撞。是轻松的,也是沉重的。他感觉到又一次严重的挑战即将出现。
他感谢司马光的友谊。司马君实诚不欺友,不仅把弹劾自己的内容告知了自己,而且把“均输法”、“青苗法”推行中出现的偏误全盘托出,希望自己“匡正缺失”。这种坦荡诚挚的情谊确实温暖人心!
他深知司马光的为人。司马君实和自己一样,都是不容易放弃“主见”的,那份弹劾奏表很快就会送到年轻皇帝的御案上。司马君实不是吕诲、吕公著、范纯仁等人,他毕竟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是皇帝的老师和顾问,而且与皇室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这种不寻常的关系中,也包含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司马君实的信任。况且,年轻的皇帝还不定性,见事反应快而理解浅,处事热情高而思虑少,这种可怕的“反应”和“热情”如果倾心于司马君实的弹劾奏表,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司马君实,你的言行和影响,真是令人焦虑不安!
王安石思索着应变的对策:像对待吕诲、吕公著那样地对待司马君实吗?以反对“变法”之罪奏知皇上,逐出京都,贬至州府。这是断乎不可的!“变法”以来,司马君实不表态、不支持、不协助,用审视的目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甚至偶有微词。但这一切表现,都是源于对他那种“中和无偏”式的革新主张的坚持与维护,而无不是反对变革法度。任何曲解和诬解都是不道德的!
与司马君实公平合理地较量吧?他呈他的奏表,我呈我的辩词,让年轻皇帝来裁决其是非曲直。这是问心无愧的,但也是糊涂愚蠢的!这次将出现的较量,不是观灯猜谜,不是品茶射壶,而是攸关“变法”的成败、国家的兴衰、天下黎庶的祸福啊!友谊是高尚的、珍贵的,但因友谊而误国,古之圣贤,均拒而不为。王安石何敢因私废公!况且,司马君实今晚敢于出示弹劾奏表以见告,而不愿焚毁弹劾奏表以退让,也是公私分明之举!
忽地,一缕哀怨幽咽的洞箫声从清冷的夜空落进天井,穿过窗扉,飘荡在王安石的桌案前,扰乱了他难以决断的沉思。
洞箫声是由左侧庭院传来的,王安石知道,这是弟弟安国又在深夜弄箫消愁。他的心绪烦乱,不愿去听,可又不得不听。箫声断断续续,音律似乎沾着深夜的寒霜,挟着北来的冷风,落在自己心头。他蓦然感到此刻的孤独、凄凉和悲哀。唉,平甫啊,何其哀怨如此?难道你也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吗?为什么要在这即将出现严峻争斗的前夜,送来这颓废之音呢?
书房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王安石收住忧思,以为是夫人吴氏来催促他歇息的,忙换了一副笑脸。当他抬起头时,见是儿子王雱站在面前。他又板起脸来,严肃地询问:“你怎么还没有歇息?”
王雱毫无倦意,神情有些愤怒地说:“阿爸,我在连夜整理《〈道德经〉注》、《老子训传》和《佛书义解》的手稿,可二叔的洞箫声扰人心烦。”
王雱近来的心情也不太好。九个月的“变法”,使父亲周围的人都晋了官职,吕惠卿已成为崇政殿说书,曾布进了翰林院,二叔安国晋为秘阁校理,三叔安礼晋为同修起居注,连谢景温也进了御史台。自己呢?父亲为了避“过分”之嫌,自己仍然是个闲散无权的旌德尉。看来,要依靠父亲的力量登上权力高层是没有希望了。王雱是个极有心计的聪明人,决意以自己的才智创造自己的前程。他要一鸣惊人,一鸣而惊动天子!他心底谋划已熟,日夜劳神竭思地修改、完善自己的著作,准备自费付印,然后在京都的书场公开销售。他确信:自己的这几篇文章,以年轻人而敢于问鼎古籍经典的大胆,一定能够震动京都那些死啃书本的学子。独出心裁的立论,一定能够震动那些墨守陈规的朝廷百官。新颖别致而不同凡响的出书、销售方式,一定能够震动深居大内而又急需人才的皇上。现在是“变法”时期,新奇就是胆识,就是力量,就会招人注目,有人赞扬。新奇就是扬名立业的吉祥物,就是当代强者的护身符。两个月来,他一直默默地在书房耕耘着。
王安石爱怜地望着儿子,心头浮起一股暖意。二十五岁的儿子,敢于为《道德经》和佛书作注,确实不易。
洞箫声仍在如泣如诉地呜咽。
王雱见父亲沉默不语,低声提醒父亲:“二叔近来的情绪极坏。吉甫(吕惠卿)叔今天入夜来访,询问父亲去处,二叔不仅拒而不答,反而请求吉甫叔今后少来干扰,使吉甫叔一时十分尴尬。阿爸,你也该劝一劝二叔了。”
王安石禁不住一声叹息。近时期以来,随着反对“变法”声音的消失,自己周围的人互相间的不和渐渐公开暴露出来了。章惇不满曾布,曾布不满惠卿。平市不是“制置三司条例司”中人,与吉甫职责上毫无牵扯,也相互仇视。唉,一场争斗中止,对手暂时散去,胜利者便相互厮杀,真是不可理喻的荒唐!如此下去,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法”,不是毁于司马君实即将提出的挑战,而是要毁于变法者的相残了。王安石心头搐溺,灵犀顿然开窍,一个对付司马光奏表的方案闪现在心头:正视司马君实提出的忠告吧!“变法”这场如此巨大的变革,不可能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偏误。“均输法”推行中出现的“官商勾结”,“青苗法”实施中出现的“抑配贷款”,御史、谏官被逐后朝廷里出现的“唯唯诺诺”,自己何尝不知?只是一时无暇顾及罢了。该是认真对待的时候了。
与司马光争夺这面“匡正缺失”的旗帜!“变法”的缺失总是需要“匡正”的。早“匡正”比晚“匡正”好,主动“匡正”比被动“匡正”好,自己“匡正”比别人“匡正”好。只要自己早日把这面旗帜亮在皇帝的面前,司马光那份弹劾奏表就成了过时之言,一场即将出现的新的纷争就可能化解。
在“匡正缺失”中还可整顿规诫自己的力量。要让吕惠卿、曾布、章惇知道,“变法”只是刚刚开始,距竟其事、成其功还远着呢!只有同心协力、和衷共济,才能使“变法”不至半途而废。要让那些“有令不行”、“弄权营私”的下属官员知道,王安石有着一双警觉的眼睛,是不会被你们蒙蔽、任你们胡为的,只有慎独洁身、清廉刚正,才能立身。要让所有推行新法的人知道,“变法”的缺失随时需要“匡正”,只要做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则“变法”将处于不败之地。
王雱看见父亲凝神不语,以为是为王安国与吕惠卿的不和而不快,便为吕惠卿辩解说:“吉甫叔尽职尽责,热情友好,无可指责。二叔心胸狭窄,性情多疑,总以为吉甫叔行事奸巧,不足信任。这不是无事生非……”
王安石砰地击了一下桌案打断儿子的话,大声吩咐:“请吉甫、子宣、子厚来此议事!”
王雱怔住了。
王安石突然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摇了摇头,缓和口气说:“等天亮再告知他们吧,你也该歇息去了。”
王雱应诺离去。
王安石在书房里徘徊着。
箫声依旧。
第二天清晨早朝之后,吕惠卿、曾布、章惇来到王安石的书房。“变法”四巨头开始密议,为“变法”的前途进行了一次至为严肃、至为重要的探讨。
这次密议开始,王安石一反往日“先听后说”的习惯,率先谈了自己昨夜思虑已熟的方案,就“匡正缺失”的重要意义作了全面详尽的阐述,并着重谈了“变法”者当前务必防微杜渐,修养自身。他如此做的目的,是要避免吕惠卿、曾布、章惇之间可能又出现无聊争嘴,引导他们在自己总的意图下,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