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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汴京风骚-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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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晚上,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等人,也聚集在他的书房里。
  书房的烛光亮着,窗外无数夏蚊,黑蒙蒙一片,嗡嗡不息地呐喊着。
  王安石身着黑绸短衣,斜倚在一张长形竹榻上,一只手支在耳沿上,机敏的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的肌肉无规律地搐动,显示他心底正飞速寻觅一个新的决断。人间若确实存在传说中的那种“耳眼心手,同时并用,以耳知事、以目明事、以心决事,以手行事”的奇人,那就是王安石这样的人了。
  曾布神情忧郁地说着自己的看法:“……圣上召见苏轼和司马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移进琼林苑,分明有避开执政之意。更为奇怪的是,今天已是第二天,皇上既不视朝,又无谕示,会不会有突变可能?今天一整日,朝廷沉寂得出奇啊……”
  曾布所谓的“突变”,就是暗传于二府、三司的“变法”可能煞车。他听到了,吕惠卿、章惇、谢景温等也听到了,他们都神情紧张地等待着王安石开口。
  王安石不移不动,眉宇间肌肉渐渐隆起,形成一个下宽上尖的三角形。
  谢景温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的反应,当他看到王安石眉宇间的三角即将形成时,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叠材料献策说:“可以断言,三个月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轼和司马光,在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中,决不会再作哑巴的。皇上今天的沉默和朝臣们暗地的雀跃,就是一个可怕的预兆。要粉碎这股暗流邪风,必须向几个有声望的人物开刀……”
  王安石抬起头来,注视着杀气腾腾的谢景温,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谢景温接着说:“我半个月来查访得知,判尚书都省张方平曾散布流言,攻击‘变法’,说‘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这个张方平,原是苏轼、苏辙的恩师……”
  室内沉寂无声。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竟然污蔑‘变法’是‘残民之术’。这个范镇,原是苏轼、苏辙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引荐人之一。且范、苏两家又有世交。更为有趣的是,范镇的重孙范祖禹,现时又被司马光借到书局供职。而司马光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忠于皇上,他有一首写王昭君的古风诗不无深意:”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着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借古人而舒发心志,这不是对皇上的怨恨吗?“
  王安石一惊,霍地站起,瞥了谢景温一眼,若有所思地踱步徘徊。
  曾布被谢景温的手段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
  吕惠卿不动声色,他注视王安石。
  章惇也被谢景温弄得心惊肉跳:这是冲着苏轼、司马光放暗箭啊!
  谢景温继续陈述他的战术:“擒贼擒王,只要拿下这些头面人物,才能制止‘突变’的发生。而拿下这些头面人物的有效手段,就是向皇上弹劾他们貌似忠诚而反对‘变法’的罪行。我已写成了一份奏表,不知是否可用?”
  王安石面色阴沉,眉宇间的三角形似乎已呈紫色。章惇看得出,王安石心里正有一场风暴,片刻便要雷声大作了。他的心“怦怦”跳动,一时喘不过气来。然而,王安石忽然缓缓摇头,随即把紧皱的眉头一展,停止踱步,又坐在竹榻上。
  王安石的心绪在经历一段激烈的煎熬之后变得从容坦然了。他看得清楚,谢景温要以范镇和张方平为筏,向苏轼、司马光大开杀戒,以回击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这完全是“猜疑”产生的报复,是荒唐无据的!
  他盯住谢景温,疾言厉色:“师直,你知道司马光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吗?那是十六年前在群牧司时,司马君实和我深夜饮酒后的一首唱和之作。如果说这首诗里藏匿了司马君实对皇上的怨恨,能有人相信吗?我不也成了司马君实的同谋者吗?王昭君就是王昭君,诗就是诗!‘咱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两句,我看倒是司马君实的神来之笔,深刻精妙地剖白了昭君心灵。司马君实是脚踏实地之人,决非阴谋行事之徒!苏子瞻虽然口无遮拦,决非无中生有之人!我们‘变法’者心胸要刚正,决不可望风捉影、深文周纳,妄织人罪啊!”
  谢景温面红耳赤,把手中的奏表悄悄塞进怀里。
  王安石转头询问吕惠卿:“吉甫,‘均输法’、‘青苗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敲定了吗?”
  吕惠卿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神情的变化,从王安石对谢景温“杀伐”建议的训诲中,他发现王安石的心是软弱的。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莫名的微笑。但从王安石平静的询问中,他猜到这位软心肠执政的心头,定然又萌生了新的方略,立即取出“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呈上:“‘青苗法’因为子由有不同见解,诸多条款尚在争议。‘均输法’已经成文,请执政最后敲定。”
  王安石立即接过“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拉近几案,移来烛台,对吕惠卿说:“吉甫,谈谈你对当前朝廷动荡的看法,越详尽越好!”
  吕惠卿应了一声,谈了起来……
  王安石端坐在案前烛光下,展开《均输法》,目视、手批、耳听、心决,忙忙碌碌。
  吕惠卿毕竟是一个才智出众,辩才极佳的人物,对当前政局的分析,充分显示了他观察力的深透和敏锐。他说:“三个月来,我们实际上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震动死气沉沉的朝廷,震动因循苟且的官吏,震动惧怕‘变法’的重臣,震动沉迷不醒的黎民。这个目的达到了,但我们自己却因此而害怕了……”
  王安石目不旁视、手不停笔,大声称赞说:“好!‘变法’伊始,就是要雷滚九天,惊动鬼神!”
  吕惠卿受到王安石豪气感染,提高声音继续说:“现时,‘均输法’还没有出台,‘青苗法’还在难产之中,其它新法正在研究拟定,‘变法’尚未真正开始,我们何罪之有?‘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一事,针对的是培育书呆子的教育旧制,与天下英才何碍?与黎民百姓何干?范镇说‘变法’是‘残民之术’,分明是无的放矢!张方平预言‘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实在是杞人忧天……”
  王安石边阅文本,边随口吟出几句诗来:众人纷纷何足竟,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
  ……
  王安石突然笔停手歇,中止吟诗,低头仔细看着《均输法》,挥笔修改,同时头也不抬地催促吕惠卿:“吉甫,接着谈你的高论吧!”
  吕惠卿听了王安石即兴吟出的诗句,心境觉得坦然了。既然王安石觉得不必浪费精力与反对者去争辩,自己何必找气生呢?况且,王安石把反对“变法”的头面人物看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圣人周公旦,可见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他觉得再说些什么都是多余的,便概括几句,作为自己议论的结语:“至于御史台、谏院一些官员的反对,恐怕只是一种本性罢了!”
  王安石正在挥笔勾划着,闻吕惠卿之语而大声询问:“吉甫,你说他们的本性是什么?”
  吕惠卿回答:“维护旧法。”
  王安石扔笔抬头,纵声大笑,以掌拍案,连声称赞:“一语抓住要害!他们立足‘维护’,不想‘开拓’,恋旧而拒新,守死而畏生。此种官员,能有出息吗?”遂即又吟出两句诗来,完成了他那首未竟之作:“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曾布这时凑趣说:“妙,全诗居境高阔,立意鲜明。最后这两句,铮铮铁骨,毫无畏惧。一个人是好是坏,并不在人们如何议论,而是由自己行为的好坏决定的。”
  王安石点头:“千古皆然。我们变法者,只要本身刚正、清廉、光明、磊落,断不会被人骂倒,一定会赢得千古胜负。子宣,这份《均输法》,劳你尽快工整抄写,我要连夜进宫,呈奏皇上。”
  曾布应诺接过。
  吕惠卿看得出,王安石要抓紧时机反击了,便试探地提醒:“现时已将近亥时了。”
  王安石笑着立起:“我子时进宫,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们都安歇吧。”
  王雱此时已将王安石的即兴诗背诵抄写于笺纸上,呈王安石过目:“阿爸,这首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过,目光一扫,笑着说:“理太直而诗意少,若为苏子瞻所知,又要说味若嚼蜡了。”说着,一撕一团。
  谢景温急喊:“可惜,可惜啊……”
  吕惠卿一笑,说:“王公子已牢记于心,会流传于世的。”
  窗外亥时的梆鼓声敲响了。
  亥时梆鼓,传进大内,传进福宁殿,拂动了内寝外厅里的烛光,惊扰了两天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赵顼,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后。她轻步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说:“官家,已是亥时了,入内安歇吧。”
  赵顼闻声站住,抬头望着皇后,吁叹一声,微微摇头,又在室内徘徊起来。皇后望着赵顼,暗暗垂泪。
  皇后,河南沁阳人,时年二十三岁,是真宗赵恒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其父向经曾任定国军留后。她贤淑聪颖、容颜秀丽,性情谦和;头上绾簪的粉红珠花,衬托着一双晶莹深情的眼睛,更显庄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后(时为太皇太后)那样胆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后(时为皇太后)那样的聪颖过人,却有着女人罕见的雍容大度、柔静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余荫和当时女子的德、才、容、工走进颖王府邸,与当时只有十八岁还不是皇帝的赵顼成了亲。她长赵顼两岁,以秀丽的容颜、温柔的性格与大姐一般的关切,赢得了赵顼的欢心和情爱。一年多颖府内如胶如蜜的生活,连结了两颗相恋相爱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总嫌时光易逝、岁月短促。可现时,当皇帝了,当皇后了,朝廷“变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闲,愁容代替了笑脸,昔日的欢乐已经逝去,忧郁、沉默、紧张、泪滴占据了这华丽的宫宇。白天没有尽头,这夜晚也没有个头啊!
  赵顼昨日傍晚从琼林苑回到福宁殿后,就废寝忘食反复琢磨着苏轼、司马光晋见中的一言一语。
  苏子瞻对贾谊的评论,似乎在诉说他自己的抱负。难道他在“自用其才”、在“持志忽耐”、在等待时机吗?可这个“时机”又是什么呢?苏轼对商鞅的评论,似乎是有所暗示,难道这次“变法”也和商鞅“变法”一样,也会出现功在安石、罪在安石的结局吗?历史有惊人的相似,秦王朝兴盛了、败亡了;汉文帝和贾谊相会了、离散了;难道朕也在走这条道路吗?苏子瞻最后的三句谏言是明确无误的,“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虽不反对“变法”,不也在谏奏朕要稳健行事吗?也许现时马车奔驰得太快太猛,该勒勒缰绳了。
  司马光的全部谈话,像一位师长那样的清晰、殷切、中肯和褒贬分明。他赞扬王安石“识高而学富”,并为王安石近日受到的非议辩解:“介甫无他,只是执拗耳”、“介甫固大贤,其失于用心太急,自信太笃”。公允之论,甚合朕心!朕没有看错王安石,也没有看错司马光啊!新进之臣以“守旧”之名罪司马光,诬而不公,不能信。
  是啊,司马光在谈论中,曾议及吕惠卿,认为此人“奸巧非佳士”、“诚文学辨慧,然用心不正”、“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必此人也”。询问其依据,司马光坦诚而语:此人城府极深,看不透,仅是一种感觉而已。司马光知审官院,知人颇深,这种感觉也许是有道理的。但凭感觉对待一个臣子,特别是一个才能超群的臣子,则是荒唐的。再说,“变法”伊始就更车换马,不正是为抗争的御史、谏宫长气添力、提供口实吗?而御史台、谏院之设,不也是为匡正朝事的缺失吗……
  没有个头的夜晚,折磨着年轻的皇帝。他在“决”与“不决”之间徘徊着。他毕竟只有二十一岁,当皇帝只有两年,而且是第一次经受朝政纷争的考验,他的胸腔里那颗容量不大的心,还没有变得“冷酷如铁”或者“冷漠如沙”。他正在皇宫这座炼狱中经受着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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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赵顼在琼林苑召见苏轼、司马光之后的半个月里,朝廷异常平静。除了王安石每日进入宣德门处理朝政日常事务外,“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人物,如吕惠卿、曾布、章惇、苏辙等,都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御史台、谏院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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