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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汴京风骚-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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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微笑着点头。
  “燕尔婵娟”入曲吟唱。
  夜风呼啸,呜咽激越,似在伴奏着……
  篇八 黄州
  苏轼在豪放旷达笑对人生中,捧着一颗滴血滴泪的拳拳忧心,壮情浩歌赤壁矶
  “永乐兵败”的消息传到荒僻的黄州,已经是元丰五年岁尾了,而且被严密封锁在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府行里。因为这一年旱情严重,收成大减,时近年节,饥民结伙为“盗”之事已在几处发生,太守徐君猷害怕“盗”风缘此消息而猖獗,不得不严禁传播,更不敢告知“口无遮拦”的苏轼。
  冬季天气有些反常,无雨无雪,寒冷来得缓慢,莽莽林木至今仍然托着深秋的红枫、黄叶,苍凉的秋色仍然覆盖着黄州城,覆盖着黄州城外的定惠院、安国寺、临皋亭,覆盖着黄州城的东坡园圃,覆盖着东坡园圃里的松、柏、柳、桃、桑、枣、花、蔬和新筑的屋舍、亭台、牛棚、鸡舍。黄州城四周的山山水水,更显得苍凉而寂寥。
  十二月十八日黄昏,夕阳的金辉斜映着东坡园圃一片一畦苗叶初绿的麦田和一群踩田啃青的牛羊。“东坡雪堂”的主人苏轼,葛衣芒履,乱发垂肩,长须漫胸,神情颓然地坐在一张几案前,凝视着“雪堂”四壁自己亲手绘画的雪景,抚弄古琴,唱着一支苍凉的《雪堂歌》:雪堂之前兮,春草齐。
  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
  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
  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
  挹清泉兮,抱瓮而忘机。
  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蔽。
  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
  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
  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
  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
  ……
  琴音歌声相融。
  “雪堂”的女主人王闰之推门而入。她着蓝布衣裤,方形印花蓝巾覆发,已是黄州村妇的妆束,轻步走近几案,把一杯热茶放在丈夫面前:“子瞻,你还是没有逃出‘世之机’吗?”
  苏轼停琴默然。
  王闰之坐在丈夫身旁,为其解忧:“田里种的冬麦,绿汪汪一层,长势喜人。邻居潘分阝老说,若有一场大雪覆盖,明年准是一个丰收年……”
  苏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午后去太守徐君猷处,得子厚(章惇)托人捎来书信一封,心烦意乱啊。”
  王闰之见是章惇的来信,急忙接过,打开笺纸看着,不无感激地说:“子厚毕竟是朋友,在‘乌台诗案’中帮了我们的大忙,你去年代滕甫上呈的那份‘论西夏’的奏表也为子厚添了麻烦。他现时还在关心着你。你听,‘子瞻若能思过自新,则重返京都有望,万勿错过机缘,则为幸甚……’唉,子厚说的这个‘机缘’是什么啊?”
  苏轼摇头,喟然自语:“子厚所谓的‘机缘’,也许就是我没完没了地‘思过自新’吧!两个月前,我已第三次把‘思过自新’的表文上呈朝廷:”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乃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我已自贬自新如此,还嫌不够吗?“
  王闰之急忙宽慰丈夫:“子厚也是一番好心,他现时是门下侍郎,副宰相啊,话也只能这样说。别想朝廷里那些乱事了,还是多想想我们眼前的这些好人。我常想,咱们一家人来到黄州,如果没有太守徐君猷的关照,真不知在哪里安身;如果没有正卿梦得的四处张罗,真不知怎样活下去;如果没有郭生、古生、潘生的帮助,凭我们一家老小,是建造不成这个窝的。再就是如果没有潘分阝老一家人的操劳指点,咱们就是哭,也哭不出仓里的几石粮米来;如果没有左邻右舍那些大娘大嫂的帮助,真不敢想咱一家人现时会是什么样子……”
  苏轼频频点头:“黄州,水暖土热的黄州啊……”
  王闰之拂去忧愁:“子瞻,你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
  苏轼一愣而思,茫然摇头。
  王闰之嗔笑:“真是‘任性逍遥’而不知其岁月之移。明天是十二月十九日,是你的四十八岁生日。”
  苏轼恍悟叹息:“岁月老人,我也该‘知天命’了。”
  王闰之微微一笑,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和霞商议,明天何妨‘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热闹一番。全家诗酒欢歌,为一家之主祝寿,驱一驱这几年的晦气,招一招来年的好运气。霞已在厨房里杀鸡剖鱼了……”
  苏轼大喜,双手抚着妻子面颊,凝目打量着说:“既不避世,也不避人,季璋,连你也乐观旷达、澄怀观道、自由自在地做人了。明天在赤壁矶上置酒设宴,踞高峰,俯鹊巢,欢舞高歌,庆祝苏轼新生。请太守徐君猷来,请潘分阝老一家来,请梦得、郭生、古生、潘生来,请有恩于我们的左邻右舍来。我要向他们敬酒致谢。”
  王闰之高兴地附和着:“明天叫迈儿去,岐亭,请季常(陈慥)也来一块儿热闹吧!”
  苏轼点头:“这缺酒少肴之宴,可全靠你精心操劳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要提前探索‘天命’的奥秘……”
  突然,一阵歌声在“雪堂”外响起: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王闰之惊诧:“这不是晋代竹林贤士阮籍的《大人先生歌》吗?”
  苏轼惊喜地站起:“天遂人愿,季常来了!”
  苏轼、王闰之急忙走出“雪堂”迎接。夕阳照映之下,只见陈慥弃车马,毁冠服,布衣散发,孤身徒步,手提酒坛,拄杖向“雪堂”走来。苏轼高声相迎,步随语出:“说曹操,曹操到,两心相通啊!”
  陈慥高举酒坛朗声应和:“岐亭野叟,专为落魄寿星送寿酒而来。季璋,明天是子瞻四十八岁华诞,女主人何以待客?”
  王闰之急忙敛衽为礼笑着回答:“子瞻近日发迹,已备‘三白’宴会以待季常。”
  “何谓‘三白’?”
  “白饭一碗,萝卜一碟,白汤一盏。”
  陈慥大笑:“好一个俭朴持家的农家妇啊!”
  苏轼喜狂,挽陈慥走进“雪堂”。
  陈慥自熙宁二年(1069年)三月与苏轼握别于汴京西同苏府之后,便辗转于大江南北,不再北返,隐适于黄州岐亭山。林泉野鹤,清风明月,以庄子梦蝶之趣,洗心中壮志难酬之块垒,十年之间,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音讯交往、诗酒唱和,消失于朝政纷争之外,成了名不闻世的“隐者”。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下旬的一天,苏轼在贬移黄州的途中,与陈慥相遇于岐亭山下。当时的陈慥,白马青盖,行迹疏狂,踏雪寻梅,放歌自娱,且佯作癫狂、隐姓埋名,自称方山子,使苏轼面对而不敢相认。后挽苏轼至林泉草庐,“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酒饮五日,诉十年离别之情,谈仙鹤麋鹿之趣,不胜欣喜;不胜怆楚。苏轼感慨万端,因贬令在身,不可久留,吟着“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的诗句而别。之后两年间,苏轼两次会岐亭访问陈慥,陈慥亦两次来黄州看望苏轼,两情相依,两心相怜,“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
  今晚,“雪堂”烹茶置酒,烛光如昼,主客畅怀痛饮,“雪堂”四壁的雪原雪景,为主客提供了吐诉心声的话题。一个是踏入仕途而不断遭贬的背时者,一个是仕途不遇的可怜人,心中都有着寂寞沉沦的块垒,也都有着“顿悟”人生的渴求,酒醉人,景醉人,情更醉人,陈慥醉眼朦胧,举杯凝目打量着“雪堂”四壁苏轼绘画的雪掩绿林、雪漫流溪、雪卧渔舟、雪映红梅,默然沉思,揣摸着朋友此时的心境幽思、苦衷隐情,思虑着把苏轼引向一个忘忧忘愁的境界。
  苏轼是个酒浅易醉之人,此刻已是醉眼移影,醉意摇曳,醉志恍惚,举杯望着眼前的朋友,一幕幕慷慨激越,神采飞扬的情景,不停地闪现在眼前:岐山之侧,凤翔原野,一位英姿少年,箭衣红缨,纵马荒原,两骑相随,风啸云飞。忽鹊起于前,从骑突出,张弓逐射,鹊上下翻飞,盘旋云空,傲然而鸣。少年怒马独出,飞马张弓,弓响而鹊落马前。何其英武啊,这就是嘉祐八年的季常……
  终南山下,凤翔城外,高台横空,丽亭蒙翳,凌虚台上孤灯映星,一位英俊豪士,奋“驰骋当世”之志,发“忧患边疆”之心,折节读书于孤灯之下,精研兵法,论古今用兵成败之理,孜孜不倦,乐而不疲,冬夏不辍,初至黎明。何其志坚而心诚啊,这就是治平年间的季常……
  汴京城内,御街官衙,变鼓喧歌,华灯灿烂,一位多情之士,心在边陲,志在征战,携长剑、兵策,奔走于王府官邸,输忠心于帝王,欲献身躯于边事,为“变法”唱着赞歌,寄希望于安石介甫。命途多舛,不被录用,京都西冈,梨花树下,仍留慷慨激昂的追求企盼于京都。何其肝胆生辉啊,这就是熙宁初年的季常……
  可现时呢?嘉祐年间的季常何在?治平年间的季常何在?熙宁初年的季常何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前这“弃车马,毁冠朝”者何人?是晋代狂狷不羁的阮籍吧?步兵校尉阮嗣宗先生,你何冒充吾友季常而至此……
  苏轼醉眼闪花,虚实莫辩。“阮籍”醉语殷殷地诘问响起:“子瞻,汝世之散人耶?拘人耶?”
  苏轼醉语反诘:“‘散人’何谓?‘拘人’何解?”
  “散人也,天机浅。拘人也,嗜欲深。今似系马而止,有得乎而有失乎?”
  苏轼愕然:“嗣宗先生所谈甚妙,苏轼洗耳恭听。”
  “阮籍”一笑谈起:“嘻,是矣!子之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庖丁之投刀,避众碍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驰至刚,故石有时以泐;以至刚遇至柔,故未尝见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缚;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释。子有惠矣,用之于内可也。今也,如(虫胃)之在囊,而时动其脊贾见于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风不可搏,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于人,犹风之与影也,子独留之。故愚者观而惊,智者起而轧,吾固怪子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为藩外之游,可乎?”
  苏轼大笑而回答:“予数度遭贬,今至黄州,自以为落外久矣,子又将安之乎?”
  “阮籍”摇头叹息:“子瞻,汝何如此不明事理啊!夫势利不足以为藩也,名誉不足以为藩也,阴阳不足以为藩也,人道不足以为藩也。所以藩予者,特智也尔。智存诸内,发而为言,则言有谓也;形而为行,则行有谓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意言,如狂者之妄行,虽掩其口执其臂,犹且喑呜局蹙之不已,则藩之诊人,抑又固矣。人之为患以有身,身之为患以有心。是圃之构堂,将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绘雪,将以佚子之心也?身待堂而安,则形固不能释;心以雪为警,则神固不能碍。子之知既焚而烬矣,烬又复燃,则是堂之作也,非徒无益,而又重子蔽蒙也。子见雪之白乎?则恍然而目眩;子见雪之寒乎?则竦然而毛起。五官之为害,惟目为甚,故圣人不为。雪乎,雪乎,吾见子知为目也,子其殆矣!”
  苏轼一时窘然,语不能出。
  “阮籍”举杖而指点四壁:“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杂下也,均矣!厉风过焉,则凹者留而凸者散,天岂私于凹而厌于凸哉,势使然也。势之所在,天且不能违,而况于人乎?子之居此,虽远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实碍人耳,不犹雪之在凹者乎?”
  苏轼喃喃而语:“予多所为,适然而已,岂有心哉,殆矣,奈何!”
  “阮籍”摇头反驳:“子之适然也,适有雨,则将绘以雨乎?适有风,则将绘以风乎?雨不可绘也,观云气之汹涌,则使子有怒心;风不可绘也,见草木之披靡,则使子有惧意。睹是雪也,子之内亦不能无动矣。苟有动焉,丹青之有靡丽,冰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眼,物之所袭,岂有异哉?”
  苏轼兴发,拱手高声辩解:“子之所言是也,苏轼敢不闻命,然言过其顶,理逾极端,苏轼不能默而不语。此正如与人讼者,其理虽已屈,犹未能绝辞者也。子以为登春台与人雪堂,有以异乎?以雪观春,则雪为静;以台观堂,则堂为静。静则得,动则失。黄帝。古之神人也,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南望而还,遗其玄珠焉。游以适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适于游,情寓于望,则意畅情出,而忘其本矣。虽有良贵,岂得而宝哉,是以不免有遗珠之失也。虽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复其初而已矣,是又警其遗而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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