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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李碧华文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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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卵、幼虫、蛹、成虫。”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
  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
  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
  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劈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虫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尾,产卵。
  雄蛾四处寻找雌蛾。
  雌蛾的体腺,在振翅时发出异香,吸引雄蛾。
  一双一对的青蛾,找寻到理想性伴,不问情由,不理前因后果,马上交尾——。
  产后失调的肥汪,一见那么荒淫的性交大集会,他颤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双目失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地大叫:“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他泄气了。一泻如注。
  但满屋子是纷乱的飞虫,——追逐、争取、霸占、享乐、动情、性爱、繁殖——。
  着就是生死?
  后来,有人在一家寺庙中见过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庙。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为每名剃度者起法号。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释”。
  看破红尘,参透情欲,回头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饿日呢,一旦觉悟,他便高贵。
  他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了。‘(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红魔鬼门券 
                 
  “这些炒蛋流血!我不吃!我不吃!”子健暴怒,把整张饭桌掀翻了。乒乒蓬蓬,哐哐啷啷的巨响,令邻居也大吃一惊。
  我们知道,这个精神有问题的孙儿,又向他那可怜的祖母大发脾气。邻居都看不过眼,但也无能为力。
  因为金婆婆,是心甘情愿受气的。
  ——为了赎罪。
  子健已经十五岁了。身体发育如成人,力大无穷。但他自闭、狂燥。从来不笑,也不哭。只有在暴力发泄以后,才比较舒服。
  每当他想起弟弟子康时,便完全失控。
  “炒蛋流血了,你吃吧,你吃饱它吧,这是弟弟的血!”地上是一盘乱七八糟的番茄炒蛋。金婆婆正想默默地收拾碎片和剩菜时,子健又来猛踢她一脚,还揪起来,推撞到墙角去。
  金婆婆扭伤了。疼得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墙呻吟:“哎哟——”子健呼吸急促,自言自语:“弟弟回来了,跑进我的身体。——我要破开头,让他出来…”他不断把头撞向坚硬的墙壁,一边大喊:“出来!出来!向阿婆索命!喂她吃元宝蜡烛香!”金婆婆逆来顺受,不敢按住他,又不敢跑远,生怕他伤害了自己。只一个劲道:“子健,不要这样,子健——”她是欠了他。
  也欠了子康。
  只消子健一提到弟弟,便是她的死穴。
  八年前,当子健七岁,子康三岁时,他们的爸爸在大陆包二奶。对这个家毫不留恋,开始虐打儿子。妈妈受不了,决定分手,把儿子带回娘家,由金婆婆照顾,自己到一间茶楼打工。晚上兼清洁。赚钱过活。
  有一天,子康睡得正香。金婆婆锁好门,上街买菜,还捧着一包米。
  在楼下,她见到很多人围观。好奇一瞧,——原来倒在血泊中的是子康!
  子康顽皮,睡醒后爬到窗前玩耍,窗花失修,他的身字一滑,连人带铁,堕到地面。
  金婆婆慌忙抬头。七岁的子健双手抓住窗框,望向地面的人群和血泊。他受惊过度,呆坏了。手抓着窗框足足三个小时也不肯放。救护人员又哄又劝,都不动。后来好象麻醉了,送院诊治。
  子健醒来后,弟弟猝死的阴影,成为他向祖母发泄的借口。也借此消灭自己的内疚。
  半年后,心情矛盾抑郁的妈妈,——既恨母亲疏忽,又恨自己遇人不淑无力管教,她在同一处,跳楼身亡。
  “你是罪人!你害死他们!”金婆婆背负这个包袱,她不敢解释,不敢自辩,甚至不敢稍为逆拂。——她连生病也不敢,因为她毕生的责任,便是好好养大子健。即使他不是个正常的人。
  子健虽然怕血,但嗜红。
  他是“红魔鬼”曼联的球迷。他没有朋友,同学也躲开。只爱曼联,有碧咸、杰斯、坚尼和“黑双煞”。三更半夜看球赛,声浪太大,狂呼大叫。幸好本城曼联的球迷不少,捱夜起哄的人,都不会怪责子健欠公德。
  金婆婆知道他的心头好,给他买球衣。
  “这件是冒牌货,几十元,我才不要!”子健把球衣扔在地,猛踩几脚:“拉练开胸的,要四百多元!”又硬来:“给我钱,我自己买。——给双份,弟弟也要!你不给,留来买元宝蜡烛香吗?”精神状态较好时,他上“恃弟行凶”。
  这一天下午,他一从外面回来,便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本来有三万多张票,竟给足总、球会和赞助商走后门。只剩六千多发卖,怎么会轮到我?”金婆婆进他一身污迹,眼角有淤伤,呼吸急促。猜想在长龙中,被人欺负了。
  “都是那些大陆崽、黄牛党——”“你乖乖排在队尾便轮到啦——”“轮你个鬼!人家都通宵排队。几千人,人多势众,怎么轮到我?”子健紧握拳头,躺在床上眼光光,瞪着天花板,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因为他的失常,有些球迷嘲笑他“神经崽”,歧视他。——他觉得这全是阿婆害的。
  金婆婆一夜不能安睡。
  翌晨,天刚亮,天空还是灰兰色。五时半,她赶忙爬起床,出门去了。
  她急步走——。
  飞跑过马路——。
  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红魔鬼”曼联对南华的表演赛,原来有“长者票”出售。年满六十五的老人家,可以不用通宵轮候,日晒雨淋。她决定去为孙儿“扑飞”。
  赶呀赶——。
  八时正,门券开售了。老公公老婆婆得到优先。
  金婆婆一出来,马上被一些热情如火的球迷围住了。
  “阿婆买了几张?有多吗?让给我好吗?”“我只买了两张。”“什么?你真笨!每人可以买四张的呀!多买的用来炒也行!”“我没钱了。”你买的是多少?——四百元的票。阿婆,我给你一千五,卖给我吧?
                 
  “不不不。”金婆婆冲出重围。急着回去送票给孙儿。
  他们瞅着她背影笑:“阿婆,有钱不赚,赶着投胎吗?”“哈哈哈!”她气冲冲地跑回家。
  “子健!子健!快醒来!”子健揉着满布红丝的倦眼。婆婆触到他作日的淤伤,他痛极,用力推倒:“你要死了,干什么?”“给你票。快。来不及了——”一看,哗!是求之不得的门券呢!但子健古肯感激,他认为一起是应份的,还骂道:“他妈的!什么来不及?七月二十四日才比赛。你老糊涂了,去吃元宝蜡烛香吧!”再看,她手上有两张票子,忙问:“弟弟那张呢?你给我,我烧给他。”心想:如果迟点炒卖,总有一两千元进帐。
  金婆婆退后一步,两步。退至门外:“子康那张,我亲手给他。”她用手背擦擦直淌的鼻血,又叮嘱:“雪柜有火腿和四个菜包。我的存折和零钱在第二个抽屉。社工的电话也在,你准时同她联络。如果住宿舍,要听姑娘话——”“真罗嗦!好讨厌!”金婆婆有点不舍:“子健,我已经尽力了,连本带利还你了!我好辛苦!——”“你走你走!不要再回来!”他把闹钟向门外一砸,没砸中。钟堕地,停在十时二十三分。婆婆悄悄地离去。
  子健昨天去排队,没上课,不在乎今天也逃课。
  把珍贵的门券放在枕下,谁也抢不走。没有安全感,拎出来再看看,肯定到手了,又放回枕下。倒头再睡。
  一直到了晚上。
  肚子饿了。阿婆还没有烧饭?
  正打开雪柜,门铃急响。他斥喝:“又说不回来——”门外是两个警察。
  “请问金顺妹住在这里吗?”“什么事?”“关于一宗车祸。”一个警察把记事本打开:“金顺妹,六十七岁。今日凌晨六时左右,在往香港大球场的十字路口,匆匆横过马路时,被一辆高速驶至的私家车撞倒,抛起,落地时头鼻重创。送院后不治——”“什么?几点?没理由,我在十点多才见过她,她帮我买票!看——”警察不解地捡起地上的闹钟,十时二十三分。
  子健连忙在枕下取出一张门券。
  此时,他才发觉,这张红色的,印着他迷恋的徽号的门券,渗出鲜血。
  门券上的血,缓缓地染红子健的手,浸透他的皮肤,钻进他身体。用力擦不掉。
  它以生命换取,还清了债。还给他,也还给弟弟——。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鸡蛋中的银指环 
                 
  凌晨一时五十三分,电话响了。甄慧这几天失眠,心神不定。唉,如果他在身边就好了。马上拎起听筒。那头问:“睡了?”“没。等你回话。”“不要等了——”“你大声点。病了吗?声音好含糊,没神没气的。”“晤。感冒。”“说'不要等'是什么意思?”“现在不能答你。刮风了,小心门户——”此时门铃响了。
  “等一等。”甄慧来不及穿上拖鞋,赤足跳到大门。以为是他故意给她惊喜。从防盗门一瞧,楞住,是好朋友夜访。衣衫也是湿了。寒风透入。
  “咦,乐乐是你呀?”便向电话道:“有人来了,待会再谈。我打电话给你。”那头显然已听到她招呼来客。急了:“听我说,不要——”但甄慧忙收线。因她见潘乐乐的情状,什么也不必问。
  她脸青鼻肿,眼角还一片淤黑。手脚有些血痕。雨很大,湿得黏肉的白衣把她的苦难彰显得更瞩目。
  甄慧知道她被打了。
  “他又打你了。”潘乐乐的脖子上有捏过的指印,夹杂红、绿、黑三种颜色。她平静地,缓缓地进来。
  “程鲁也太过分了!”甄慧让她躺好在沙发上:“只有你才忍他。”又道:“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身边的朋友也看不顺眼,不肯帮你了,真不争气。”“幸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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