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梁秋实)-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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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马桶上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一直等泪流干了才回办公室。他回到办公室时，小许刚好在。小许看到他的样子有些诧异，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回答小许说没有哪儿不舒服。他坐下来后，小许愣愣地坐在他的对面，还是小声地问他有什么心事，叫他别在心里憋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做的一种游戏，他对小许说，我小时候玩过一种搭积木游戏，我把所有的积木一块一块地叠加在一起，然后用手指对准中间任意一块积木用力弹过去，那块积木飞出去以后，上面的积木能够稳稳地落下来而不会倒塌。长大了一些，我不玩积木了，玩砖头，我把许多砖头叠在一起，然后抓一块砖头在手上，对准中间一块用力拍击过去，那块砖头飞出去后，上面的砖头落下来总是纷纷倒地，我一次都没有成功过。有一次，堆高的砖头倒在我的脚上，我脚上有几处被砖头砸破了，还流了许多血。
小许有些摸不清张楚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她对张楚说，也许你用力不够。张楚说，是砖头不光滑的原因。童年时，我们抓在手上的东西都是光滑的，长大了，我们抓在手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光滑的。张楚刚讲完这话，陈女士进来了，她看到张楚神情恹恹的样子，心里猜出了几分。她上去跟张楚说了几句话，说话时，她心里总是想着他们的孩子。她心里的甜蜜张楚不知道。她想，等过了一段时间，她要告诉张楚，让张楚开心。
小许和陈女士走后，他就呆呆地坐在那里痛苦着。他始终想不明白，他觉得诗茗应该跟他说一声。分手了，总应该说一句再见的话吧，他是爱她的，她应该知道，即使他曾经带给她许多痛苦，但他们在一起也有许多甜蜜啊。一整天，他都没有能够想通。每次有电话来，他都是抢着去接，他在心里说，这一次一定是诗茗的，但每次都是同样的失望。他在下班前给诗芸打了一个电话。诗芸是上午到家的，她从张楚有点沙哑的声音里，知道张楚一定哭过，她默默地流着泪，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张楚。可她还是问，你怎么了？张楚多么想对一个人说，诗茗走了，她离开了我，可对谁说？他真想找个人扑到她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问诗芸，你什么时候回来？诗芸说，你这么想我我就快点回去，不会等到三个星期后再回去，我也想你。
张楚放下电话后，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忙着下班，他突然有点找不到自己着落处的感觉。诗茗走了，他回去干什么？一个人关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那是很可怕的事，他害怕那样的寂寞，害怕那种孤独。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往哪儿去，办公大楼下面，下班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往家赶，他们的脸上看去都是很幸福的样子。张楚看着，不知不觉脸上又流满了泪。
他下去时陈女士还在办公室里，但他没有停留，他甚至都没有和陈女士打一声招呼。陈女士是在等他的，她知道张楚心里的痛苦，她想给他一些安慰，给她肉体上一些快乐让他尽快恢复过来。她甚至希望张楚把她带回家，在他家里她替他脱去衣服。诗茗能够给他的，她也能够给他。张楚从她身后默默走过，脚步声渐行渐远。陈女士木坐在办公室里，不禁黯然神伤。
张楚下去后，还是往诗茗的宿舍里去，他有些不死心，她不相信诗茗出去旅游了，她一定在家里，只是她不愿意再见他。他心想，她一定有男朋友了，比他好许多的男朋友。我只想再看她一眼，让他知道她在南京，她现在很好他就满足了。他还能要求什么？他毕竟爱过她，他怎么能不关心她？她曾经住在他心中，也永远驻在了他的心中，她是他的诗茗。他们之间的情早已超越了情人的情、情欲的情，更多的是情谊的情、亲情的情。
他到了诗茗的宿舍，还是习惯性地拿出钥匙开门。锁开不开来，钥匙跟锁不配。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心里在喊，诗茗，你真的不愿再跟我闹了吗？我以后会一直让着你，只求你不要这么快走开。
最后一幕（4）
他离开诗茗那里，找不到一个想去的地方，他哪儿也不想去。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楼上挪时，他不知道，有一个人正躲在他身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偷偷地看着他上楼，脸上全是泪。她想上去喊住他，更想上去搂住他的腰，和他一块走回去。她已经有两天没有亲近他了，她想他，眼泪都哭干了，她夜里更是睡不着觉，她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了，她要他搂着她睡。张楚，你知道这会儿我就在你身后吗？你怎么就没有发现我，你到哪儿去找我了？张楚……
张楚回到家，摸黑走到沙发旁，两腿跪在地上，头埋在沙发上，无声地流着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他无法接受这一切。这一切太突然了！他是那么爱着她，她怎么能这样离开他，难道她从来就不曾爱过他？
他这样痛苦地想着时，电话铃响了。他起来去接，是诗芸的，他心里一阵安慰。他尽力把语气提上来，假装心情愉快的样子，但始终找不到平日跟诗芸开玩笑说话的心气。他现在最想念的，是诗芸什么时候回来。他需要诗芸，她是他的爱。这个时候，他尤其需要诗芸的安慰。诗芸从他的口气中，探出了他内心的巨大痛苦，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回到张楚身边，她不能让张楚这样一直陷在痛苦中。这样下去，他会在痛苦中崩溃掉的。他不是一个能承受痛苦打击的人，他太爱他自己的东西了，包括女人和爱情。她陪张楚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后，告诉张楚，她会早点回去的。
太阳照常升起，朝九晚五的日子，在江南炎热的夏天里难熬地继续着。他每天都这样熬着，上班把痛苦隐藏在心里，回去把痛苦关在屋子里，不跟任何人讲。陈女士上午下午都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变尽法子逗他聊聊，但他说上两句就没有了话，人完全变了。小许跟他坐在一起时，他就沉默着，任小许胡猜他的心事。
这个周末恰逢“出梅”，是江南黄梅天的最后一天。按老话说，过了这一日，天气就不那么湿溚溚、粘唧唧的了。该晒箱底晒箱底，该洗被子洗被子。天晴气燥，忤心烦躁的感觉大都会好起来。
这天天气像是有些特别，从过午起就刮大风，一直刮到晚上都没有停息。张楚一个人关在黑暗的屋子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心里尤其孤独。他想诗茗，不知道诗茗此刻在哪里。他每天下班都到诗茗的宿舍去一下，想突然看到诗茗回来。他想看她一眼，就这么一点可怜的奢望了。
一会儿，下起了雨。开始雨点很疏，接着就是猛烈的暴风雨。张楚孤坐窗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闪电在眼前挥舞，巨雷震得到处乱响，狂风像尖刀般从窗缝中刺进来，心中不禁惧意寒生。他仿佛看到诗茗在雨中奔跑，在向他奔跑过来。她奔跑过来的时候，一路都在喊他的名字。
张楚下意识地摇摇头，离开窗户，怔怔地坐回沙发，心里找不到发落自己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小许下班时跟他说的话，她问张楚芥子园在什么地方。芥子园是李渔的私人筑园，建于康熙年间，楼阁台榭，门窗联匾，池苑假山，花草树木，布局造设都很有讲究。李渔在《闲情偶记》里多处记述过，它还是李渔出版图书的坊肆，张楚也就知道这一些。三百多年过去了，芥子园没有留下一点遗迹，知道芥子园的人也很少。小许要张楚明天陪她去荒径野木处寻找芥子园的旧痕，说是要在重重叠叠的岁月里，给自己找一声岁月沧桑的叹息。
张楚知道芥子园在南京西南隅，但确切的地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甚至都搞不清是在城墙内还是在城墙外。他拿起电话，给小许打过去，想问问小许明天究竟想到哪里寻找芥子园。小许接到他的电话后，问他怎么没出去消遣，还说雨中散步听说是很有情调的。张楚却忘了问她芥子园的事，对小许说，想你。还想再说什么，电话却被小许挂断了。
张楚呆呆地站起来，走向酒柜，把那天和小许没有喝完的酒摸出来，倒了一杯，一仰而尽。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副绝对。三星白兰地，五月黄梅天。当真是绝对吗？这么大的世界，难道就没有第二种可能吗？他想了半天，又摇摇头。
小许放下电话后就打的过来了。他几乎一开下门，就将小许搂进怀里。噢，诗茗，你又回来了。他在心里这样喊着，泪水立刻在小许的胸前湿了一片。他把小许拥进房间，抱上床，摸着黑抱着她的身体，一遍遍抚摸着、亲吻着。千万种的柔情，仿佛是由这些天聚攒起来的痛苦化成的。他不知抚摸了多长时间、亲吻了多长时间，一遍遍喊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小许细长柔韧的手指紧紧地勒住张楚，一声声应道，给你。给你。血丝从张楚肩背上渗出来，血溪从小许嘴角上蜿蜒下来。痛，并快乐着。痛还快乐吗？张楚这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酒鬼见到了毒酒，快乐还管痛吗？
……
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张楚捧着小许的脸，轻啄着她肿胀的樱唇，柔柔地叹息，好小许，我的小姑娘、好姑娘、傻姑娘，小星星……我不能毁了你，为了我不值得。去找自己的幸福吧，好吗？小许什么也不说，搂住张楚的脖子，泪雨滂沱。外面狂风暴雨大作……
一阵开门锁声把张楚惊醒了。他坐起来一看，诗芸正睁着惊愕的眼睛站在床边上。他在惊慌里推了一下小许，小许睁开两眼，“啊”了一声，在慌乱羞愧中赶紧找自己的衣服穿。张楚抓起一件衣服套到身上，立即跳下床，站到诗芸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腿哆嗦着，想喊诗芸，却喊不出来，身心仿佛完全崩溃了。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诗芸面前。也几乎是同时，他喊出了第一声，诗芸！诗芸这一刻已完全气疯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回来会看到这一幕，她小心维护的人竟会这样，这是她的张楚吗？她突然抬起了手，向张楚的脸上甩了过去。
张楚一下子就被打得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望着诗芸震惊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待过他，她是诗芸吗？她也抛弃了他。诗芸望着地上的张楚也震惊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伸出手打张楚，她一定疯了！张楚，你知道你的诗芸在喊你吗？当他们眼睛还在惊愕里对撞的时候，小许突然尖叫着冲出了房间。张楚见了，立即腾跃起来，追在小许的后面，呼喊小许。
此时，天刚泛亮，暴雨比夜里还猛烈，几米之外都看不清人，天地间一片浑然的惨白。小许冲出楼道后，赤着脚在暴雨里向前狂奔。后面，张楚紧追着她身后并且在呼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停下来，别走。这时，从斜路上突然无声地滑出一辆黑色锃亮的小轿车，张楚刚想偏让一下，脚底却一滑，身子就在马路中间摔了下来。几乎同时，那辆黑色轿车利刃般划过张楚的腰间。前面，几米远之外的小许，听到后面一声惨叫，刚惊悸地回过头看时，黑色轿车像失控似的一下子撞上去了……
黑色轿车撞倒她后，又向前冲了几米远才停住。司机开门下来，看到眼前一幕，吓得立即逃走了。
张楚躺在路中间，血在雨里摊开了一地。几米远之外，小许躺在路边上，殷红的血也在雨中向周围溢开来，漫漫的，两股血流在暴雨里汇到了一处，和着水声哗哗地向前流去……
这时候，诗芸刚奔到暴雨中，披头散发地在后面追赶张楚，破着嗓子在喊张楚的名字，叫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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