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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大剑-第4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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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们一天闲着没事,天南海北却知道得特别全科,闲拉乱扯地说完,果然和那采药人说的一般不二,连东厂的事都八九不离十。姬野平心里一阵慌慌地,一阵闷闷地,不知道该干点啥才好,又问道:“既然天下清平,怎么你们还要饭?”

一个乞丐乐了:“就算是大唐盛世,那也得有咱们这一行啊!以前要着困难,如今施舍得多了,咱们就少饿几顿,反正都要习惯了,干活儿又挺累的,再说了,拼死拼活干,图个啥呢?到头还不是个死吗?”另一个说:“这话对。我家当初金满仓银满仓,又能怎么样呢?”还有的说:“我老婆当年是整个杭州最漂亮的,后来我穷了,她也跟人跑了,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个样儿!争竞个什么呀?”大伙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说自己当初有多少房产地业,那个说自己祖上是什么大官,真真假假,攀比不休。

姬野平大喝一声:“都闭嘴!”

乞丐们全都愣住,发觉这大个子毛戗须乱,眼珠溜圆,论脏相大家都差不多,但他这面相一细瞅可够吓人的。

姬野平道:“你们这样没志气,除了混吃等死,还能干什么?大丈夫活这一世,该当做出一份事业才对!岂能成天这样猥猥琐琐!”

一个没牙的老乞丐手往外指:“后生,我指你条明路:你往西走,出去三里地,那里就是你的事业。”

姬野平道:“我就是从那边来的,怎么没看到什么事业可做?”

老乞丐:“你没看见?道边就是啊,好大一个乱葬岗子!”众乞丐颠着草鞋哈哈大笑。

忽然一丐指道:“哎!李大夫回来了!”从丐一听,都不笑了,赶忙爬起来朝街道上围拢过去,口中道:“李大夫!给我瞧瞧病吧!”

姬野平回头看,乞丐们围拢的,正是自己在山里遇上那采药人,他牵着匹小驴,药筐担在驴屁股上。

采药人见这些乞丐,皱眉道:“你们哪!我给你们看病、给你们药,你们不吃,转头就到药铺卖了换酒喝!”众丐纷纷嘻笑叫嚷:“这次不换了,不换了。”采药人摸出一块碎银子:“我也不富裕,这给你们了,喝酒的就拿着去,真想看病的人就留下!”

众乞丐抄了银子,哄然向对街沽酒处奔去,一个也没剩。采药人看着他们跑丢的破草鞋,叹息着摇了摇头,正这时,刚才那没牙的老乞丐跑得似乎有点喘,忽然一手扶肚子,一手往前抓,身子慢慢蹲倒下去。

采药人一见,急忙放开驴子跑过去扶住他,见他脸色发黑,额上全是冷汗,一扣脉门,脸色登时变了,忙冲前面喊:“回来两个!回来两个!”

众丐忙着去打酒,嘻嘻哈哈,根本没听见。采药人大急,左瞧右看,发现了姬野平,喜道:“你在这!过来!快过来!”他虽然只是个采药人,可是此时此刻大声命令,却极有大将的威武,令人不可抗拒,姬野平不由自主地急急奔过来,采药人道:“你架着他!站直别倒了!”自己在怀中掏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包银针。

姬野平架着老乞丐呈站姿,手在胳肢窝底下,也能探得到脉搏,感觉已经停了,又闻到一阵恶臭,原来老乞丐已经二便失禁,白眼也早翻了上去。他练武经常要处理伤病,对医学相当了解,忙道:“大夫,没救了,这人已经死了!”

“死什么死!”采药人手拈银针,头针兜底直插会阴,二针迅速封闭气海,跟着大声向四外喊:“谁那有葱!”

两边有人瞧这出事了,正看热闹,见他喊人,一个饭馆的伙计忙道:“有有!”采药人喊道:“有带须根的快拿来!”乞丐们买了一大碗酒,这会儿正传着喝,回 头一看都愣了,采药人喊:“热酒拿一碗来!”一个乞丐轮到了没等喝,馋着又不敢不听,忙端来,这时饭馆的葱也到了,采药人把葱白带根撅了四五根,也来不及抖土了,拧巴拧巴放碗里用拳头捣烂,扒着嘴给这老乞丐灌将下去。

姬野平架着老乞丐,大伙在周围瞪眼瞅着,过了好半天,人也没动静。姬野平道:“我都说人已经死了!”

采药人道:“唉!酒凉!”又抽出根银针,扶着老乞丐的下巴,从人中给他捻进去,又要了根带火的木柴烤这根针,片刻的功夫,老乞丐嗷地一声叫起来,伸手乱抓乱挠,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众乞丐们都欢呼起来,纷纷道:“活了活了!不愧叫个锁阎罗!还得是你!还得是你!”

老乞丐大怒:“喊什么!酒都叫你们抢喝了,也不等我!”冲上去揪打他们,把裤兜里的屎甩得满街都是,人们一边躲一边乐。

姬野平吸了口气,有一种世事非己能料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那采药人回身到驴边,从药筐里掏出三包药,回来递给他:“我都给你配好了,你照这个吃,方子也写在里面了,你没钱,把药认一认,自己上山采也是一样的。”又看众乞丐们架着老乞丐去洗屁股,忙喊道:“借个锅烧成热水再洗!”

姬野平怔棵棵好像一根木头,张嘴想要说话,采药人拉着驴已经走过去,这人的名气似乎很响,采药回城的消息迅速传开,前面又有几个婆子来请他。

姬野平低下头,看着手里托着的这几包药,心想:“我错了。世界不是没有苦难,而是还有许许多多苦难在等着我。我不能行医,但可以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他心中宽解了许多,将药揣进怀中,向采药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地一躬。

十二因缘之:爱

山阴县城里四处张贴着戏报,梁家班开大戏,演出徐渭的《四声猿》。

戏台搭在一株大槐树下,周围是一片小广场,正戏已开,百姓来得人山人海,听起来反响却不甚热烈。顾思衣在人群里观察着,喃喃道:“如今世道太平,百姓想听些喜庆的,四声猿太苦了。”

梁伯龙摇头道:“人心总是苦的,是这班底功力弗佳,缺个好旦,未能唱动人心哉。”

顾思衣笑道:“瞧你,人家冒你的名头演戏,都演到家门了,你倒替他们着想起来。”梁伯龙笑道:“咿也,只吾姓梁,弗许别人姓梁哉?况且都弗容易哉。”

正笑着,百姓一片哗然,纷纷往南拥,不知出什么事了。梁顾二人原不想动,被人潮一拥,也便走了起来,怕被冲散,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南街上铜锣声响,一队官差在街口走过。

镇上民风纯朴,很少发生案件,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二人随着人群出了街口,踮脚看时,梁伯龙脸色骤然一变:“官差进的是张元忭的家!”两人对视一眼,急往前拥。

忽然,张家院门一开,里面有两个仆人慌张跑出,奔的是不同方向。

两人越发感觉不好,挤了好半天,眼见到了近前,那两个仆人又从不同方向赶回来,一个牵着马,一个捧着鞭炮,牵马的等在门楼外,捧鞭炮的进了院不大功夫,就拿根杆子挑出大门,吡吡啪啪放起来,跟着里面一阵笑声,张元忭十字披红,从门楼出来上了马,官差们也鱼贯而出,在两边开着道,顺原路往回来。

张家仆人在后面跟着,喜气洋洋,有人喊着问:“中了个啥?”他们笑喊:“第一名!状元!状元!”

队伍在梁顾二人身前经过,二人如梦初醒,也都向马上热烈招手祝贺,张元忭左右拱手相谢,因在马上较高,目光在远处,人声嘈杂,对近处的二人反无所觉,一走而过。

顾思衣高高兴兴地看了好半天,直到队伍转过街奔县衙去了,这才回过头来,笑道:“敢情是这等好事!真没想到!”

梁伯龙脸上也笑着,只是稍有些僵硬。顾思衣忙道:“人多又乱,他没瞧见咱们,你可别多想。”梁伯龙笑道:“怎么会呢。张公子弗是那样人哉。”顾思衣明白他当初十年读书十年守孝,功名未就,因此走上了戏行,如今看着对自己十分崇敬的小友都登科做了状元,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心想劝慰,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梁伯龙也读懂了她的表情,拉着她的手又紧握了一握,笑道:“放心哉,写了这么多,唱了这么多,人生如戏四字,小儿都懂,难道吾还看弗开哉?来,吾们回家备一份礼物,晚上到张家喝喜酒!”

顾思衣笑道:“你也该去牢里探探徐先生,把这事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梁伯龙道:“咿也!还是侬想得周道!”

徐渭的房间是独立的,一丈见方,北墙有扇铁窗,窗下地面铺草成床,靠东墙有张木桌,上摆笔墨纸砚。

牢房很破旧,多处墙皮脱落,给人一种很容易能挖开逃走的感觉。

徐党的全面败溃,并没有使这位曾经的东南第一军师的牢狱生活改善起来,他,更像是被官方遗忘了。

但民间没有忘记。

人是有情有义的,也是趋财向利的。

徐渭号称十绝,能卖钱的,就是书和画,这两样东西让他的牢狱生活不致寂寞,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看起来像朋友的朋友。

现在,桌上砚台干着,落了一层灰,他歪在草床一角,左肘支身半躺着搂住马桶,右手仿佛敲鼓般拍着马桶盖子,发出“梆、梆”的声响。

梁伯龙一下阶就听到这声音。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摸出一块碎银给禁卒,禁卒知趣走开。

他来到徐渭这屋的栅栏前,笑问道:“调子打得弗错哉。怎么,又在写戏?”

徐渭的黑眼袋兜起来:“世无知己,当于百代后求知己。书画悦目无用,还是戏最高。”

梁伯龙放下篮子,笑道:“吾弗算一个知己哉?”

徐渭道:“你么,勉强算知音,比那些个索书画的强些有限。”梁伯龙哈哈笑着,盘坐在地上,把酒食从栅栏缝里一样样递进去,问:“怎么,知音与知己弗同哉?”

徐渭道:“知音勉强可以说说话,知己则不必说话。”

梁伯龙手伸进栅栏给他斟着酒,道:“勿讲笑了,喝酒喝酒。”

徐渭放下马桶,爬过来坐下,抄杯喝了一口。梁伯龙笑道:“终于说对一句话,可以做侬的知己了。”徐渭哼了一声,酒杯前递。梁伯龙笑道:“是是。说出口来,就又变成知音了。”给他满着酒,口里道:“元忭高中了。”

酒满,徐渭没喝,看着他。梁伯龙道:“状元。刚才的事体。”

徐渭静在那。

梁伯龙道:“知这消息,很让吾感慨。替悝高兴是真,心里,也真有点难过哉。”

徐渭把酒递出栅栏。梁伯龙看看酒,歪头笑了,接过一饮而尽。徐渭道:“莫说是你,我也没跳出这圈子来。”梁伯龙:“侬?怎么会哉?”徐渭道:“他趁心则他欢喜,你我不如意,则烦恼生,人生在世,纵然功名利禄都抛下,还要贪一个生字。有一生字,则烦恼生生不息,所以抛下的都是一时,都是假的。”

梁伯龙道:“人谁弗在生?在生岂能弗贪生?”

徐渭道:“我。”

梁伯龙一时没听明白。

徐渭道:“我是受过很多刑,不过有些重伤是我自己弄的,以前和你说,你们都不信,以为我是受了狱卒逼迫不敢直言,其实是真的。”

梁伯龙眼睛惊得睁大:“弗是徐党迫害?”徐渭道:“不是。是我自己痛苦得想死。”梁伯龙道:“怎可能哉?”徐渭叹道:“所以说,你不是我的知己。”探臂出栅,从他手中拿过杯子,自己斟酒。

梁伯龙直愣半晌,头垂下来:“吾懂。关在这个地方,谁能弗被逼疯?”他手抓栏杆,抬头望着阴黑的四壁,“……六年了,侬这关得也快六年了,倒底何时是个头哉!”

徐渭托杯冷笑:“此处与家中何异?妻子不是铁栅?儿女不是狱卒?房屋不是牢笼?身边有个女人,你是越发地想不开了!快走快走!别坏了我喝酒的心情!”

梁伯龙知他脾气,若不走,只怕他就要往自己身上泼酒了,废然一声长叹,起身出牢。

听着大门上锁的声音,一滴清泪从徐渭的黑眼袋边滑下来,落入杯内。他直着眼,口中喃喃道:“腰悬大剑谁知锈,一梦六年是我疯!”

吟罢静了一静,仰头把这酒一饮而尽。

晚上,张家设宴款待宾朋,梁伯龙带顾思衣到贺,酒喝到深夜,尽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夜街清静幽蓝,两个人踩着一地月光,携手而行。

顾思衣道:“我还怕你宴上难过,没想到你那么高兴。”

梁伯龙笑道:“吾心已足,如何弗乐?”

顾思衣道了声“哦?”看他望着前路的眼睛,忽然解了其中情味,低头嫣然一笑。

地面忽然转暗,天空中乌云滚卷,隐隐响起雷声。

雨点就吡里啪啦地掉下来。

顾思衣以手掩头缩避着,笑道:“哟,倒底是南方,这还没到六月,天气就变成小孩儿的脸了。”

梁伯龙忙抻衣袖替她遮挡,两人快步前行,过广场时见大槐树下还干爽,赶忙躲到树底。

顾思衣伸袖替梁伯龙擦着脸,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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