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3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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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寺庙每日天光不亮,便要集体诵经,一场下来要两个时辰,诵经完毕后,全寺僧众聚集在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相互讨论佛法,上师会向弟子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逼迫弟子快速思考解答,以验证其程度。弟子也可积攒问题向上师提问。而且提问人人平等,最小的喇嘛也可以向大法台问难,唯一的要求,只不过是每次提出一个问题之前,便要像荆零雨这般一拍,表示“我要提问”。
丹增赤烈掌管白教,大法会上常有远道而来的数百名僧人同时问难,巴掌拍得满庙山响,他都向来从容不迫,今日这当口,心里正自焦躁,不想荆零雨竟有闲心问起难来。
只见荆零雨左手不落,二目前盯,似问似述地道:“异见稠林疑惑墙,无明执剑谁金刚?”
丹增赤烈和她的目光交对,傲然道:“自性光明即无障,清净常随我金刚!”
“啪!”荆零雨又是一巴掌,“宝珠亦是虚空水,何处我佛如来藏?”
丹增赤烈道:“萎花藏佛身如蜜,卑女腹有转轮王!”
“啪!”荆零雨大声喝道:“三世诸佛今何在?”
“这……”丹增赤烈倒退两步,身子微微打晃,两眼发直。
荆零雨轻跟半步:“那雄色寺呢?”
丹增赤烈双睛一亮,好似焰火拖尾升天后,突然爆炸开来的闪光。
小山上人怔忡思索,雪山尼神色愕然,碧云僧却会心而笑。
昔年有一位叫做玛仑凯普塔(Malunkyaputta)的人向佛祖问难,提出十四个问题,佛祖默然无答,后世称为十四无记。这十四个问题中,有两个便是:“如来死后有?如来死后无?”问如来死后存不存在。佛祖是遍知一切的智者,对于任何问题都该解答得出,可是对这些问题却选择沉默,不是因为答不出,而是因为这些问题过于虚无,无助于心灵的解脱。
雄色寺是实有存在,并非虚无,但它的烧与不烧,存在与否,是一个既定事实,不因人的争吵询问而改变,丹增赤烈刚才的烦恼,其实是心有挂碍,荆零雨提出一个虚无的问题,却正好切中了他实有的心病。
只见丹增赤烈在颈间摘下一串黑黄色很不起眼的骨头数珠,向前两步,对荆零雨深施一礼,双手奉上道:“上师,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交出它了。”说话时高凸的颧骨竟然缓缓回缩,鼻梁陷落,瞳孔中幻出琉璃般的金色,整个人如同蜡烛在融化般,以一种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变小。
荆零雨将数珠接过,丹增赤烈安心一笑,头顶囱门处“格”地陷落出一块凹坑。旁边在押的四大金刚和其它三大明妃一见师尊如此,知是颇瓦往生之相,都忍不住痛哭流涕。丹增赤烈侧身道:“我走之后,她便是白教之主,你们要在座下好好侍奉,广集福慧资粮,精进修行,彻悟实相,早日达到法性尽地,共证无上正等正觉。”说罢再施一礼,退后两步,双手合十,浑身皮肤上泛起纤毫熹微的红光。那红光闪了一闪,刷地收敛入体,一下从头顶射出,黑暗的夜空中只见一线直升,越来越远。
众人仰面惊看良久,直到光芒不见,再低下头时,地面上丹增赤烈的身体已然缩成十二三岁的孩童大小,二目闭合,身上光芒隐消,寂立不动,恍若石雕。
碧云僧心潮澎湃,礼赞道:“赤烈上师竟证得虹光身成就,当真是功……”忽然斜刺里红缨一抖——姬野平出手!
只听“呛”地一声瓷裂脆响,枪尖破体而过,丹增赤烈的肉身如同一个打碎的瓶罐般碎裂开来,里面哗啦啦竟淌出数千颗五彩圆珠,如米破粮仓,洒满中庭,每一颗都晶莹剔亮,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一下连姬野平也呆了,手端丈二红枪,怎么也不相信眼前发生的竟是事实。
“舍利……这是真舍利……”
小山上人呆呆说这两句,忽然两颊泪淌,痛哭失声。陆荒桥道:“上人节哀,您这又是何必?”小山上人摇头抹泪道:“佛灭度时留下舍利,是为让众生明信真实,追佛脚步,一心坚定。这些年来我堕于俗务,身随三宝,心在红尘,如今垂垂老矣,大限不远,方知光阴虚度,佛法实真!可是再想精进实修,却又哪里来得及!”陆荒桥回想自己出家以来的经过,一时默然不语。聚豪阁本是脱胎于白莲教,阁众之中信佛者占了大半,众武士见此情景,全都跪伏在地,向舍利磕头叩拜。有些不信佛的,看丹增赤烈有如此神奇解脱,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众人跪倒下来。
姬野平自有雄心壮志,只拿佛法当做人生的参考工具而已,此时此刻一瞧手下人都跪倒磕头,不由火大,他怒指满地尸身喝道:“这厮杀人如麻,还得什么法?成什么佛?他这明明是拙火脱控,自焚而死!”
碧云僧道:“央掘魔罗亦可证得阿罗汉果,可见成佛与否,在乎悟与不悟,却不在杀不杀人。”央掘魔罗乃是古印度的一位国王,其性残暴,曾杀九十九人,取其指节做成项链。后为凑成一百节,又想杀释迦牟尼,却被释尊调伏点化,终于学有所成。常思豪不读佛经,不知其事,小山上人、火黎孤温和白教四金刚、明妃等人却都清清楚楚,各自点头称善。
姬野平还想再辩,却听方枕诺在檐下召唤,赶忙奔过来,方枕诺低道:“阁主,老剑客有话对你说。”姬野平按枪蹲下身子,见燕凌云的头颅软搭搭靠在方枕诺的左肩,一副有气无力模样,一时泪水止不住又复盈眶。燕凌云爱怜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喘了口气,唇皮轻启道:“听我说……”姬野平流着泪:“您说,您说!”燕凌云道:“收舍利还给白教……放了他们……”姬野平急道:“云爷!咱们死的这些弟兄,您的仇——”燕凌云眉头微皱,目光向跪在地上的阁众扫了一扫,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来抓住他的领子,呻吟般地道:“人……心……人……心……”姬野平登时明白:一直以来,聚豪阁延续白莲教时期的做法,以佛法信仰来做为维系人心的工具,如今阁众都把丹增赤烈当成证果高僧,如果自己这时候做污辱他的事,即便大家口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会产生逆反,这样人心散乱,便无法再行统召。赶忙双手抱住了燕凌云的胳膊,点头哽咽道:“我懂!我懂!”知道老人这样全是为了自己着想,心里更加难过,头一低,鼻涕眼泪一齐淌了下来。燕凌云转向方枕诺,气若游丝地道:“小方,往后的事,你要多费……”手指一松,垂落下去。
龙波树跪倒在地,口唤师父,大放悲声。朱情、楚原、何夕、胡风等人都扶伤围拢,各自伤感。
常思豪拄着剑到阶下扶起索南嘉措,见他二目紧闭,尚有呼吸,忙呼唤雪山尼施救,雪山尼却哼了一声,理也不理,飞身落回院中,一抄荆零雨的手:“徒儿,咱们走!”
不想荆零雨把手一抽,冷冷道:“你能带我上哪儿去?”
一句话把雪山尼问愣了,半晌才道:“咱们……咱们回恒山……”
荆零雨向碧云僧那边瞥了一眼,冷然一笑道:“师父,你几十年修行全是假,只空落得两句口头禅,于人于已又有何益?人生苦短,真法难得,你二人虽然一身武功,身强体健,然而早晚皮囊朽坏,一身萧然。你若是不能精进实修,依旧纠缠于情孽,不如一痴到底,且蓄了发,与他实实在在做上几年夫妻,今生今世也算死而无憾。”
雪山尼蹬蹬倒退两步,做梦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等话来,回思往事,师姐因自己的戏言而得正果,吴道因自己的诀别而误于玄幻,自己真是悟也悟不透澈,爱也爱不彻底,断也断不清净,盼也盼不如愿,几十年忽忽而过,这个躯壳已经老了,可自己似乎仍然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女,面对人生,一脸茫然。如今头上无发,身着僧衣,脚踏红尘,心无彼岸,这……这究竟算个什么?
旁边幽然一声长叹,碧云僧过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指尖温热传来,雪山尼心头蓦地一跳,侧头与之对望,看到碧云僧眼中无限温柔,一如当初的少年。
这令她有种感觉:似这一刻,便如几十年前两人初次相逢的刹那在重演。
牵子之手,与子偕老……
还记得同吟这首诗的时候,阳光清丽,草色鲜鲜。记得二人山坡并坐,头抵着头,肩并着肩。记得背后大树缠蔓,记得眼前苗满春田,记得那缕清风柔柔拂面,记得花斑蝶翅舞动蹁然……
心头往事涌将上来,合化成两颗泪珠,盈凝睫畔,在火光下晶莹透亮,琥珀生红。
碧云僧探指在她睫边,护持着,又不去触碰,微笑着说道:“瞧啊,你们两个又乱跑,快回到草地上去罢。”
雪山尼“扑哧儿”一笑,顾不得满庭的目光,将整个人、整个身心都扎入他的胸膛,抓得死死,拥得紧紧,悲欣交集地说道:“欢哥,我的欢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碧云僧回过神来,也使手缓缓拢住了她的腰身,叹道:“我负你几十年……早该给你一个归宿……”像是时光瞬间静止一般,雪山尼定了一定,忽地挣脱他怀抱,瞪大了眼睛。碧云僧愕然道:“你怎么了?”雪山尼道:“你想还债,是不是?你觉得欠了我的,是不是?”未及碧云僧回答,她大声哭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不是这个!”一跺足,横臂掩面向外奔去。碧云僧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得连挠脑袋又抓胡子,招手喊道:“你等等!你等等!”随后急追。
常思豪听得糊里糊涂,一见他俩快速远去,忽然想起一事,赶忙大声喝道:“前辈!前——”拄着剑也往前追。可是腿上有伤,如何能追得上?出去几步打个趔趄险些摔倒,眼睁睁看二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荆零雨淡淡瞥了他一眼,回头向檐下道:“不知阁主要如何发落我等?”
姬野平鼻根起皱,拳心一紧,站起身来:“五方会谈并非由我发起,不过你们既然代表藏巴汗而来,那自是有出兵犯我中原之意!那便饶你不得!”脚尖挑处,将丈二红枪抓在手中。
方枕诺没想到他竟然不听燕凌云的遗言,忙站起要劝,却见荆零雨脸上略现奇色,说道:“阁主这话可就不对了,白教身为佛门正宗,向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岂能助人发动兵祸?”姬野平大怒:“说得好听!你们若无此心,那还来干个屁!”荆零雨道:“我倒想问问,阁主聚拢天下豪杰,积草屯粮,又是为的什么?”
“问得好!”姬野平雄视四周,红枪斜指,昂然道:“咱们为了什么!”
聚豪众武士举火齐声喝道:“聚豪一啸出江南!惩贪除恶分良田!千家万户白莲绽,要教乾坤颠倒颠!”此时院里院外集结的人足有千人之多,同时呼喝起来,真个是声震屋瓦,直上云霄。
荆零雨从容道:“这就是了。其实这次藏巴汗接到书信后,来找赤烈上师商量,问是否该来参加这个五方会谈。上师听说此事大为震惊,力劝藏巴汗切不可出兵,以致生灵涂炭。将他劝走之后,又不放心,因此才率了我等前来,为的正是平息这场祸事。”
姬野平大怒:“照你的话说,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大枪一拧,便往前冲!
第七章 傻子
“阁主息怒!”方枕诺赶忙拦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二哥,你没瞧出来?这小尼姑是咱的人。”姬野平一愣,觉得这话意味很深,一时却有点想不通透。方枕诺大声道:“原来白教是为了化解兵祸而来,可是我倒听说,藏巴汗蠢蠢欲动,一直想对中原用兵呢。”荆零雨道:“其实辛厦巴·才丹多杰只是谋篡上位,他这个藏巴汗坐不坐得牢靠,还要看我教承不承认,动兵之事就更不用提了。他确是到雄色寺拜访过数次,提出动兵的意愿,但赤烈上师一直未予支持,已经表明了态度。”其实辛厦巴和丹增赤烈一直在谋划用兵事宜,只是此事机密,每次只是他二人在一处相谈,别人并不知晓内幕,是以四大金刚和众明妃听了荆零雨的话,也无从驳起,回想辛厦巴也确实反复来过多次,但总说动兵、动兵,终究没动成,看来赤烈上师真的反对此事也说不定。
方枕诺道:“听说西藏军方六成以上都是僧兵,剩下的四成也都虔诚信佛,一切听从赤烈上师的指挥。如今尊驾做了白教之主,不知对于辛厦巴方面,是怎样态度?”荆零雨将身子一侧,泰然道:“本尊自然还是要追随赤烈上师的脚步,依照佛法来打理一切。世间万事皆因缘合就,辛厦巴的汗位是逆取顺取,自有果报应验,我们也不去追究,只要做汗王的能亲政爱民,支持我教弘扬佛法,那便一切由他。至于发动兵祸等事,大违佛门慈悲教义,本尊是万万不会应允的。”
方枕诺点了点头,向姬野平道:“阁主,看来此事皆因双方言语有碍,致生误会,十足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