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2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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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丹巴桑顿垂首道:“小僧自乌司藏曲水雄色山而来,沿途广传佛法,治病救人,京师亦是小僧旅途中的一站。因小僧所在的雄色寺与白塔寺颇有渊源,故而在此少作羁留。”
隆庆道:“哦,那这道路可是不近。上师旅途劳顿,可是辛苦得很哪。来人,赐座。”有内侍搬过方凳,丹巴桑顿见他如此亲切,倒也有些意外,施礼道:“多谢陛下。”说完甩袍落座,腰身笔挺法相庄严,极有威仪,看得众官啧啧赞叹。隆庆闲闲道:“上师可走了不少日子吧?”丹巴桑顿点头:“小僧这一路行了足有半年,虽然旅途多艰,但为传法度人,救众生于苦难,这点小小的辛劳,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隆庆一笑:“据朕所知,从京师出发,每日不停地行走,确需半年时光才能赶到藏区,不过上师既然说沿途广传佛法、治病救人,想必每到一处都要停留,仍能用如此短的时间到京,那倒真是很了不起了。”
“这……”丹巴桑顿眼神一变,脸上便有些发僵。
徐阶淡淡笑道:“所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大言者,世之真言真理真法也,故必简白直接,淡然灼然,小言者,世之虚文假话臆语也,方才旁征佐引,琐碎纷繁。世间凡僧俗道每每设坛辩经,长篇大论,却都空洞无物,比之上师的一言醒世,实不可同日而语。上师医道高明,治病更只需一两指戳去便立见神奇,听说这些日在京诊治疑难,活人无数,令在座许多位大人都有受益,可有此事?”
殿中登时嗡声四起,不少官员都点头称是,夸赞丹巴桑顿如何高明,治好了自己或是别的亲戚。
隆庆眼光四扫,不置一评,直到议论渐息,这才一笑:“乌司藏土地贫瘠,生产低下,藏民生活艰苦,朕一直为此挂心,然离京师较远,往来消息不便,不能时时详察。上师想必在藏区也经常深入村镇讲经布道,不知如今百姓生活景况可好?”
第二章 天威
丹巴桑顿一听隆庆主动问起这些,自是正中下怀,说道:“回陛下,藏区百姓原来确是生活困苦不堪,一方面是自然情况恶劣,地理条件使然,更多的却是人祸。原来的藏王仁蚌巴·阿旺济扎诽佛谤佛,不信因果,罔顾民生,倒行逆施,作威作福,致令广大农奴生活困窘,苦不堪言。阿旺济扎去世之后,他的家臣辛厦巴·才丹多杰将事务接管了过来,此人一心向佛,为人善良,减免了许多农奴的租税,而且鼓励生育,发展农牧,穷困者拨粮供养,广大藏民皆感其恩德,都亲切地称他为‘藏巴汗’。”
他说着说着,瞄见徐阶看似不经意地缓缓摇着头,忽有所悟,忙就此打住。
隆庆居高临下,眼睛来回扫动,呵呵一笑:“原来如此。看来上师对藏区政务了解颇多,今日有这个机缘相见,可得陪朕好好聊聊。”一招手,内侍将一桌酒菜摆上,丹巴桑顿合十称谢。
隆庆带头举杯,邀他和百官饮过一回,笑指道:“上师,你左手边那一坛,名为东坡肘子,乃是北宋时期大文士苏东坡研创,风味极佳。东坡居士深通佛法,与许多高僧都是朋友,他创的这道名菜,上师不可不尝。”
丹巴桑顿点头称是,夹了一大块搁在嘴里,感觉入口滑顺,味道香浓,实是妙不可言,连连点头称好。
陈以勤见隆庆眼含笑意,早明其心,当下忽作讶然道:“上师是佛门中人,怎么不禁肉?”
隆庆大惊,嗔责道:“朕一时疏忽,倒把这事忘了,冯公公,你怎么也不提前提醒,这岂非是大大失礼?”冯保忙躬身赔罪:“是,这都是奴才大意,该死该死。”
这一来事出突然,丹巴桑顿抬头瞧着两人,嘴里那块肉咽了一半,含着一半,不知该吞还是该吐,怔怔愣在那里。殿上刚才还在夸奖丹巴桑顿的官员们登时尴尬无地,静寂无声。
徐阶淡然笑道:“皇上有所不知,佛门中本无禁肉之说,只是梁武帝萧衍一心向佛,才下令僧侣必须断肉食蔬,自此传遍海内,成为中土佛教特有的规矩。其实释祖当年行乞于市,讨得什么便吃什么,其中便难免有肉,既为施主的供养,内有无量功德,又岂能丢之弃之?只要眼不见杀、耳不闻杀、非己所杀,即为三净肉,食之无妨。”
丹巴桑顿呆这一呆,也缓过神来,咕噜一声,将那半块肉咽了,朗声笑道:“徐阁老学识广博,所言极是。萧衍有心向佛,却实不懂佛。众生平等,既要生存则必须进食。食菜蔬便是给禽畜放生,食禽畜亦是给菜蔬放生,有情根身和无情器界虽二而实一,两者岂有分别?一粒沙中便有三千大千世界,一钵水中更有八万四千条虫,落一足、喝口水便不知要害死多少生命。我等于此看似安坐不动,可是呼吸之间,每时每刻也都在杀生。其实慈悲只在刹那、方寸、一念间,佛法光明照世,要人修的是大智大慧,而非条文细末,若连走起路来都避蚁而行,那便是错误的执著,并非大乘至道了。”
他声音清朗,侃侃而谈,一番话说得合情入理,堂堂亮亮,招来不少赞同的目光。
李春芳笑赞道:“阁老和上师所言,真乃达悟开慧之语。想来当年梁武帝问达摩:‘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道:‘实无功德。’其意就在于此。”
众官听完,一个个相视点头,拱手敬服道:“两位阁老及上师才识超群,法解高妙,我等不及。”
隆庆目光在群臣脸上往复扫过,那一片颂扬声中,大略上只有陈以勤、张居正和一些武官没有说话,徐阶眉眼不抬,李春芳则略有得色,坦然接受着众官的礼赞。
他看到这里,眉毛微挑,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没想到两位爱卿身为饱学鸿儒,对佛法也颇有研究。”徐阶斜斜向上对空揖手:“不敢当!儒释道三家各具妙谛,老臣不过拈花思果,涉猎一些用以参详国事而已。”李春芳也含笑逊谢。
隆庆道:“上师,自你进得殿来,寡人并未向你介绍众家爱卿的名姓,你又怎知这位便是徐阁老呢?”
殿中登时一静。
丹巴桑顿笑道:“大明四大阁老皆是治世能臣,贤名广布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徐阶徐阁老年纪最长,才德最高,小僧当然不会认错。”
殿中众官释然而笑,相顾频频点头。
隆庆不再深问,上下打量着他,闲闲地道:“寡人观上师衣衫单薄,值此隆冬之际,不嫌寒冷么?”
丹巴桑顿道:“小僧自幼练就拙火定功夫,不惧寒暑。”隆庆饶有兴味地问:“哦?不知上师能捱住怎样冷法?”丹巴桑顿很是自得地道:“寻常僧侣习练拙火,无非自身生热,略过常人。小僧练此功夫,却曾在深冬入后藏苦寒之地,寻冰封之河砸出孔洞,钻入其中,于激流间打坐,七日七夜出定之时,方圆十丈之内皆雪化冰融。”此言出口,引来众官一片讶异之声,有了解藏传佛教的都知道,当年密勒日巴大师住在雪山之上修行拙火,也不过让房屋周围一圈地上的冰雪融化而已,冰河之寒凉,又岂是地面薄雪所能比拟?是以瞧着丹巴桑顿都露出难以置信神色,均觉此事神乎其神。
李春芳道:“我等久闻上师道德高深,法力通神,今日既然来了,何不在殿上表演一二,也让我等一饱眼福呢?”
丹巴桑顿目露得意,站起身来。却听隆庆笑道:“诶,李阁老差矣,适方才听上师讲佛门肉禁之误,见解独道,令人耳目一新。上师乃是大德高僧,让他表演那些闲杂游戏,便如视其为市井耍伴,实在大不恭敬。还是以客礼待之,让他与我等同宴共欢为好。”
李春芳揖首称是。丹巴桑顿原本跃跃欲试,现在站在殿心左右扫扫,感觉大是别扭。然而对方是出于尊重自己考虑,总不能再强行表演,只好略施一礼,讪讪归座。
隆庆和身边宫女简单交谈几句,宫女低头退下,过不多时,端来一盘豆腐、一壶绿茶放在丹巴桑顿桌上,将原来的酒撤了下来。隆庆一笑道:“上师虽不禁肉食,但按中原规矩,我等总是失礼在先。补这一盘白玉豆腐,算是给上师赔个罪吧。”
丹巴桑顿笑道:“陛下何须如此?小僧这厢谢过。”合十谢了一谢,他本来对豆腐毫无食欲,见隆庆瞧着自己,便象征性地剜了一勺尝尝,没想到这豆腐又嫩又鲜,里面还有青色夹心,味道远胜那东坡肘子,禁不住又多吃了几勺。
宫女退回紫宸台上,隆庆再次举杯,肃容说道:“诸位爱卿,今年王崇古派兵奇袭河套,使反间计,一举击溃袄儿都司的副王,使得土蛮肃怖,瓦剌龟缩,大扬了我天朝国威。鞑靼土默特部俺答率十万精兵寇犯大同,亦临城铩羽,无功而返。咱们今日能在这里歌舞升平、尽享安乐,实是全赖九边将士用命、流血牺牲。之前朕已将年末犒赏派出,分发各处,然而他们日夜枕戈,毕竟不能与我等同席共欢,今日今时,你我君臣是否该当在此遥敬他们一杯呢?”
张居正在内阁向主军事,听此言倍感振奋,举杯道:“皇上心系边疆,体恤将士,军民上下皆感圣恩!”众官都举杯相应:“皇上圣明!”
隆庆举头一饮而尽,待群臣这轮饮罢搁盏,他哈哈一笑:“众家爱卿可能尚且不知,在大同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今日也在宴上。”说到这儿四顾众臣,瞧着大家的反应。
常思豪心头一跳,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加速流淌。他坐的位置靠前,群臣早对这个生疏面孔腹议已久,此刻都将目光聚拢过来。
隆庆道:“这英雄名为常思豪,他协助军队助守大同,杀了鞑子一个落花流水,歼敌数万,事迹已经传遍天下,想必众卿也都已耳熟能详。他来京之后,又刺破几名宵小奸谋,救了朕的驾。朕与他一见如故,聊得甚是投契,已经将他认做了御弟。常兄弟,你且站起身来,让大家瞧瞧!”
殿中异常静肃,常思豪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夸过,而且夸奖的人又是当今皇上,身份毕竟与别不同。此刻听他呼唤自己,急忙应声而起。
他身材本来高大,健硕的肌肉又将浑身上下每一处衣衫都撑得饱满有型,往那儿一站黑壮壮雄傲生威。殿上多是弱质文臣,再就是些宦官内侍,哪见过这等阳刚人物?随着他的站起,目光一致抬高,都觉眼前有一座高塔在拓土而出,直有撑云托日之势,内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原始性的敬畏。
隆庆向群臣道:“若无常爱卿于水夜跳城,舍命炸掉尸堆,力保城防不失,又出奇兵率百骑冲营,驱畜群破大寨,击退俺答,只怕今年京师又要重演庚戌围城的窘境。以百余骑人马,击破数万敌兵,可是不易啊!”
众官相顾点头。
隆庆顿了一顿,又道:“朕也读过些兵书战策,知道战争打的是钱粮,然而魏武在官渡兵少粮尽,却能大破袁绍十万众,诸位爱卿可知是何缘故?”
他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众官都低下头去,暗自惴惴,生怕点到自己头上回答问题。丹巴桑顿多少听出一点眉目,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皇上说话他也不停手,一勺勺地剜着豆腐,吃得极是安闲。
隆庆目光落于一点:“元敬,起来说说,你的戚家军有多少人马?”
戚继光急忙起身答道:“回皇上,臣部下三千。”
隆庆点头,站起身前踱两步道:“众卿可听清了么?三千!戚大人只有三千人马,为什么平倭百战百胜?朕以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部下勤于训练,作风顽强,更重要的是他们纪律严明!都说百姓怕官,为什么戚家军到处,却受到夹道欢迎?那是因为,胜利需要的不仅仅是军心,更需要民心!”
他身处高位,又放开了声量,这番话说出来铿锵有力,音波传开在殿中往复震荡,回响嗡鸣,震人心肺。
众官员听皇上语声激昂,也都感染敬畏,一致轰然称是。
丹巴桑顿所在位置接近殿口,正值音波回荡交接之处,传至耳中更是声宏数倍,震得他脸上也有些变颜变色。若非已知隆庆是大明天子,光听这声音,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武林高手。
只听隆庆道:“常爱卿是山西千万百姓中的一个,在鞑靼兵临城下的时候,他站了出来,为什么别人没有?朕以为,天下的常思豪绝不止一个,他们之所以没有站出来,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当好,是你们的官没有做好!是本应为百姓做父母官的人改去做了百姓的爷爷,百姓的祖宗!”
众官见他声色宏严,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悚然噤声。
第三章 抚励
隆庆左右冷然顾盼,续道:“朕今天开宗明义,说到要少谈政事,便是不想让大家难堪。可是有些话却又不说不成。若是天下百姓都能如常卿这般爱国爱家奋不顾身,我大明万姓一心,众志成城,岂惧什么鞑靼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