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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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文士侧脸看字称赞,留给这边两个后脑勺,常思豪的目光越过二人落在墙上,倒是一愣。
只见那墙上的题字很长,黑压压的占了一片,不细看倒像一幅画。写的是:“酒醉成狂且,遗溺玷绮罗。渍迹如疆拓,一派好山河!怜我边民难,相扶捱饥渴。强暴卷地来,铁蹄迸魂魄。妇女面涂泥,啼婴入鼎镬,茅芦起红盖,烈火满城郭。叹我九州中原地,英雄男儿无几多!恨不能随红玉、学谯国,仗剑西去平鞑虏、收番魔!提得单于掼帐下,游四海、示东倭!”
前面几字,尚有几分绢然秀意,然愈往下,笔力愈狂,字体忽大忽小,如刀劈,似斧剁,如鸦惊,似水决,狂暴无端,直有破壁之势,至到最后,简直撕天裂地,难以辩识。落缀五字:“河东水颜香。”势如疾风摧竹,纷飞刀叶。最后那香字旁下尺余,还有一个极大的墨点,呈放射状崩炸开来,显然是写到最后,愤力掷笔于墙所致。
忽听嗤儿地一声轻笑,回头看时,荆零雨眉往高分,眼眯成半,饧饧松松一副不以为然模样,道:“这诗不像诗词不像词的玩意儿,不知是哪个写的,真是丢死人了。”常思豪道:“刚才那两位先生好像说,是什么风尘女子所书。”荆零雨道:“嗯,把尿裤子写成诗,天下少有,也就是风尘女子,才有这等厚脸皮。”常思豪道:“什么尿裤子?你别瞎说。”荆零雨嘻笑:“我怎么瞎说了?她不是写得很清楚了么?说她自己喝酒醉成个傻屌,尿了裤子,尿渍像边疆线一样扩展开来,就像一片好山河。”
“哈哈哈哈,”只听西桌那身穿画袍的文士清笑几声,道:“这位小师太好学问哪,若不嫌弃,请两位过来共饮一杯如何?”荆零雨见他气度雍容、眼底含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头上帽子,心想:“这人眼睛倒是尖得很。”笑着甩个眼神儿过去道:“你这人太也寒酸小气,连邀客也不大方,贫尼虽然年纪还轻,但是酒量可是不小,等闲的三五斤下肚,也只当垫个底儿,你只请一杯,那还喝个什么劲儿?”
那画袍文士大笑:“哈哈,师太挑得是,那么请二位过来,咱们放量畅饮,一醉方休,如何?”荆零雨道:“算啦,我不过解释了一下那蹩脚的尿裤诗,你说我学问好,便是讽刺,我又何必过去受你讥诮,自取其辱?”常思豪知她自变成小尼姑之后,脾气大涨,怕她惹事,忙使眼色。那画袍文士笑道:“师太差矣,在下是真心佩服,绝无它意。须知‘且’这一字,本是极古,传至今天,原义早泯,今人多已不知,师太竟能一语道破,显然学识非同寻常。”荆零雨脸上微红,哼了一声:“一个象形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常思豪心想:“象形字?象形象形,莫非是取其形象?小雨刚才解释‘狂且’是傻屌,那么‘且’多半便是屌的意思了,那,那岂不成了男子的阳具?”又联想到且字的形状,登时会意,这才明白她为何脸红。
那画袍文士微微一笑:“师太忒谦,须知古象形字,世人所知极少,师太小小年纪能明其意,相当难得。不过听方才师太话中之意,似乎对水姑娘这首诗颇不以为然,只怕识见又稍落下乘。须知诗文一道,最忌限于格律韵脚,种种制约。诗之精华,全在一个意字,有诗意便是好诗,有境界自成高格。一意雅达,则峰穿云海,石破激流,境界全出,岂在枝末文句。水姑娘此诗简白狂放,却含着一腔爱国深情,尤其最后三句连排,豪气生虹,于在下眼中看来,实是难得的佳作。”
常思豪听得“水姑娘”三字,微微一愣,又看墙上字迹,这才明白:“这落款是河东水颜香,我还道是作者姓颜,叫颜香,奇怪这‘河东水’不知是什么地方。原来人家是姓水,这姓氏可少见得很。”又想:“王文池口中所说独抱楼的妓女,便是叫什么水姑娘,看来姓水的人也确是有的。”
荆零雨不以为然地道:“有爱国之情,也不必籍尿裤子的时候写出来吧?这等不知羞耻,简直丢尽了天下女子的脸。”那画袍文士淡笑道:“听说高阁老离职时,郭阁老于此设宴,请来了水姑娘弹唱助兴。当时大家谈议国事,痛斥时非,好不痛快!水姑娘大醉失态之后乃提此诗于壁上,以抒其慨,以畅襟怀,曾博得满堂彩声。其实美酒当前须一纵,狂起长歌是天真,这又何尝不是水姑娘的纯真可爱之处呢?”常思豪点头:“我虽不懂诗文,但也看得出这诗写得几乎和真实情况一样,读来让人心痛,总比那些写什么花花草草、伤春悲秋的要好些。”
那桌的青衫文士接口道:“正是,此诗写边境惨景如画,使人有如目睹亲见一般。水姑娘壮气慨然,而且大醉失溺之时,仍能想到国家兴亡事,显然素日里亦是忧思国事,心里挂记着民间的疾苦。”
荆零雨白了他一眼,口中低哝:“哼,你们跪在石榴裙下看人,当然瞅她高大无比。”她语声甚低,连身边的常思豪也没大听清。
画袍文士扫着常思豪腰间的长刀,巍然一笑道:“这位侠士,倒是与在下兴味相投,不才厚着脸皮,再相邀一次,未知阁下能否赏脸?”常思豪见他如此客气,几次三番相邀,不好薄了他的面子,便起身拱手:“如此叨扰了。”荆零雨却坐着不动,脸上一副洋洋不睬的表情,自顾自地斟酒喝。
那二文士所点菜肴并不甚多,正中央一个火锅,炭火烧得正红,常思豪来到桌边坐下,只觉暖气烤脸。画袍文士上下打量着,见他头戴苍狼暖帽,身穿虎皮坎肩,红绒夹袄,外罩飞翎鹤羽氅,雪狐围脖掩颈,银丝宽带扎腰。江波绿的裤子,膝下翻毛羊绒裹腿,一对豹头战靴,虽然土气,却也十分雄壮,执壶为他斟了杯酒,笑问道:“敢问这位侠士贵姓高名?”常思豪道:“不敢当,小姓常,常思豪。两位先生……”画袍文士“哦”了一声,脸现讶异道:“莫非是随秦浪川赶赴大同助守城防,水夜跳城舍身炸尸堆,百骑冲营,一招分二将、飞刀震俺答的常英雄?”
常思豪未料在京城亦有人知得此事,忙道:“炸掉尸堆也算不得什么,至于冲营,那是多亏了秦老太爷的计策,驱了俺答南下掠得的牲畜在前面开道才获全胜。我不过出了些力气,哪里算得上什么英雄。”画袍文士笑道:“常侠士忒谦了!在下姓江,这位先生姓朱。我二人皆‘百无一用’之辈,早闻常侠士诸般英雄事迹,没想到今日能在京师得见,幸何如之啊!”对面那青衫文士也点头微笑:“千般皆有定,万事尽随缘。江兄,咱们见着常侠士一面,这京城就不算白来呀。”常思豪拱手为礼:“江先生,朱先生,幸会。”三人端起杯来,相互致意,一饮而尽。那穿画袍的江姓文士对破俺答一役甚感兴趣,问及相关,常思豪一一讲述经过,当日战斗情景乃他亲身经历,谈起来自是意兴湍飞。两文士也听得频频点头,胸怀大畅。三人酒到杯干,喝了个痛快淋漓。常思豪这会儿离西墙近了许多,述罢往事,眼睛瞧着壁上这诗,愈看愈觉凛烈残酷,血雨腥风扑面而来,仿佛此身又回到家乡、回到边境战场,对这位水姑娘不由又多生出几分敬意和亲近之感。说道:“这诗壮怀激烈,十分大气,真没想到竟是出自女孩儿家的手笔。”
江先生道:“常侠士说的不错,不论是诗还是字,均可以看出作者虽身为女子,却未有丝毫的自卑怯懦,而且睥睨四海男儿,颇有顾盼自雄之感。其实只要有这份壮志豪情在胸,不管生为男儿,还是女子,又有什么区别?水姑娘在这方面,确实高寻常女子一筹。”
常思豪扬手指道:“那学红玉一句,想来说的是当年大宋朝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了,却不知那谯国是什么人,想来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吧。”江先生笑道:“是啊,谯国指的是谯国夫人,她是南朝梁武帝时人,为高凉太守冯宝妻室,曾率兵平过叛乱,德威广被,保得一境平安,被称作是南疆柱石,民间则称其为圣母。”常思豪有些讶异:“原来这谯国夫人有过这么大的功绩,我却从未听过,实是孤陋寡闻之至。”江先生摆了摆手:“那倒也不是,大象无形,大音稀声,有些人也都是因缘际会,遂成其名,谯国夫人的事迹能留传后世,已是难得。更有许多英雄藏于草莽,却默默无闻,少有人知呢。”
朱先生手拢符袖,捻须笑道:“是啊,英雄埋没,犹如土内藏金,须知黄金存储起来,虽能保值,却又与腐土何异?钱财只有在易货流通中才能体现其价值所在,而英雄也要做出一番事业,方才不负此生。在下稍通相学,观常侠士威姿凛然,乃是大贵之相,前途不可限量,未知阁下对当今时世,有何看法,有何抱负?”
第三章 正论
常思豪赧然道:“惭愧,在下活得昏昏噩噩,什么抱负,可也没想过太多。”
朱先生面色稍冷,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满,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不轰轰烈烈做它一番事业,岂不负了这一腔热血,大好头颅?”常思豪道:“先生教训的是,只是我……在下才学……实在有限,不堪大用,至于投身于军旅,助守边防,也只可充马前一卒而已。近来更是忙于私事,没空……无暇它顾。不过,只要国家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荆零雨在那桌静静吃喝,虽然瞧也不瞧,这边的言语却也一点不落地都听了去,听常思豪陪两个文人说话,应对得甚是勉强,暗地里偷笑不止。
朱先生道:“乱世赴国难,大将保边疆,常侠士所作所为,令人钦敬,然先帝嘉靖,藏于深宫,严嵩乱国,党植天下,东厂酷虐,肆意横行,国是谁家之国?边境军民沥血奋战,所积之功,无非徒添奸贼之政绩,增督军太监之荣光,功又成谁家之功?人应有爱国之心,更应有爱国之智,须知君正则臣忠可也,君不正,又何必恪守臣责?像当年唐太宗那样的圣明天子,对其尽忠,则可令国盛民强,太平安乐,若皇帝如殷纣王一般残暴不仁,对其尽忠,岂非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常思豪联想到嘉靖帝的种种作为以及边境流民惨状,叹了口气,道:“先生说的不错。”荆零雨筷子略停,眼珠微微斜了过来。
江先生整了整画袍,冲朱先生笑了一笑:“对酒当歌,朱兄何必老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转向常思豪道:“我二人喜好四处游学,以增阅历见闻,走的地方多了,所遇趣事也相当不少,前些日子到江南一带时,发现家家户户拉郎配女,官宦人家亦急着招赘女婿进门,老夫少妻、穷汉得富女者比比皆是,甚至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都嫁了出去,满街花桥穿梭,新郎四窜,穷家女子租不到轿子,头戴红盖,便当街跑到夫家去,场面可是热闹啊,一问才知,原来皇上下令要选宫女,所以江南女子都忙着嫁人,以免被选了去。哈哈,在下和朱兄只是一走一过,就险些被人拉去当了新郎。”
朱先生墩杯于桌,面有愤色:“现今大内还有宫女好几千,皇上却仍要增选。谁人愿让自己的女儿在宫内白头,孤苦一生?故而百姓们不得已才行此下策。当今圣上不思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却每日耽于声色,甚至服孝期间亦游幸无时,日夜春欢,简直丧尽礼道人伦。且他不顾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下诏四处购买猫眼石、祖母绿等各色珠宝花费甚巨,极有热心,而在上朝时面对百官,又呆若木鸡,不发一言,冷似冰人。不说话也便罢了,哪怕坐在那里,给底下官员一个牌位也好,可是他登基一年,上朝不过两次,除了几大阁臣,其它官员甚至见都没见过他一面,这又与先帝无异了,如此下去,不知怎生得了啊!”
常思豪一怔,心想:“严总兵也说过此事,看来事情确是不差的了。先帝嘉靖三十多年不见群臣,致朝政日非,天下纷乱,隆庆帝虽然上了一两回朝,却如同木偶,那又和没上朝有什么区别?刚刚登基不到一年便即这样,那以后的日子呢?”一时大感气闷。
“哎,”江先生口作嗔声,一面欠身为两人斟酒,一面笑道:“朱兄又何必如此激愤?先帝嘉靖在晚年,也有所悔悟,有所收敛,海瑞上书直斥其非,他也只将其收监不杀,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就放了海瑞,可见还是英明之主,且他登基尚不过一年,日后未必不能勤政爱民,振奋中兴啊,我等草民只须翘首以望,耐心等待就是。”
常思豪皱起眉来:“难道他一日不改,天下人便要等待一日,一辈子不改,便要天下人苦熬一生?将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太也渺茫。”
朱先生击掌道:“说的好!海瑞上疏先帝曾言说‘陛下诚知斋醮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