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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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吓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顽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鬟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耍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是这里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却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叫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迳,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快天明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白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黛玉因问道:“你怎么还没睡着?”湘云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再详分明。
正文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的病已比先减了些,虽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命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支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些什么,并没有一支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支,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馀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是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了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记号上来。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方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道:“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支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好坏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下落。周瑞家的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司棋亦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儿,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燥,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你们作耗。越说着,你还不好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
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