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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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馀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子,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往风姐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的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理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们依然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极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正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捡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首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的,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傍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妹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放上,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估量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过来,反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去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乃向绣橘发话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项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的用度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是算帐,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事也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屈?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也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房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住儿媳『妇』儿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