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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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头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见凤姐声『色』怠惰了好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儿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觉。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先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重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儿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个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我竟也忘了。”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也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来,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不大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前日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还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
平儿在傍笑道:“『奶』『奶』倒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却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道:“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问道:“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这事也不可霸道了。”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傍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算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有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疋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说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