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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季羡林文集-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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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羡林知道自己现在是座泥菩萨,随时都有可能被揪出来,所以最好还是少出头露面,把尾巴夹紧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为妙。6月18日38楼发生大规模乱揪乱斗事件时,他就没敢去看,自己独坐家中,只听到南边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心里紧张万分。至于后来发生的轰工作组,万人“辩论大会”,聂元梓上台,十万人批斗陆平、彭珮云大会等重大事件,他都没敢亲临现场,只是道听途说,或者从大字报上看到而已。
  他虽然暂时逍遥,颇为惬意,但是在家里呆着,心里总不踏实,脑子里整日胡思乱想。有一件事一直萦绕他的心中,挥之不去,这便是:自己头上究竟应该戴一顶什么帽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头上也是应该戴一顶帽子的。自己在东语系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难道就能这样蒙混过关吗?
  他苦苦思索,自己该戴什么帽子呢?在当时帽子满天飞的情况下,他觉得有两顶帽子,对自己是现成的: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认为这两顶帽子对他非常合适,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他是一系之主,虽然只是个芝麻官,但毕竟是个官,那就是当权派无疑了。至于走没走资本主义道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想,既然全国几乎所有当权派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难道他不走吗?因此,他认为这顶帽子对自己蛮合适。
  他是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权威”二字当然推辞不掉。至于是不是资产阶级呢?他想,资产阶级的核心是个人主义,自己有个人考虑,而且不少,这当然就是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就反动,再加上学术权威,自己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又是什么呢?
  季羡林一想通了不过如此而己,反倒心里踏实多了。季羡林毕竟是书生,他哪里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他真的被揪出来的时候,岂止是这两顶普普通通的帽子,那是他万万想不到的,足以致他死命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但是,问题还不止于此。他最关心的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自从50年代学习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以后,他就知道,矛盾有两种:一种是人民内部矛盾;一种是敌我矛盾。还有一种所谓“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虽然这种理论高深莫测,玄而又玄,缺少明确的法律界定和定量分析,但是,季羡林当时仍然对这个理论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无数次学习会上,谈学习体会,眉飞色舞,大放厥词。然而现在问题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知道,这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他曾经看到那些被戴上敌我矛盾帽子的人,毕恭毕敬,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夹起尾巴做人,还会随时招来横祸。过去他对这些人的内心感受,从来没有关心过,也从来没有想过。现在才明白,这实在是痛苦万分的事。他左思右想,前瞻后顾,想知道“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但是苦思冥想,也没有得到答案,又不能去问别人,估计别人也说不清楚。这又使他陷入困感之中。他说,他当时的处境是:“身处敌我之间,心悬两类之外,形迹自由,内心矛盾,过着有忧有虑的日子。”

  有一天,他正在家里看书,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接着闯进几个学生,声称是来“破四旧”的。什么叫“四旧”?季羡林也说不清,只好由这群红卫兵裁决。他的桌上,墙上,床上摆着挂着许多小摆设,这些就成了他们破的对象。红卫兵说什么是“四旧”,季羡林就立刻拿掉或者砸掉,心里连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半个小时内,季羡林自己“破”了不少心爱的东西。其中有一个是他从无锡带回来的惠山泥人大阿福,是个胖胖的满面含笑的孩子,非常逗人喜欢,也摔得粉碎。小将们不知道怎么灵机一动,发现挂在墙上的领袖像上一点灰尘也没有,便说:“这是不是你刚挂上去的?”季羡林连忙答道:“不是。因为我天天撢土,所以才没有灰尘。”事实上,确实是季羡林刚挂上的。革命小将的虔诚和细心,令季羡林吃惊之余,由衷地佩服。但是,这次行动,使虔诚达到顶峰的季羡林心里也产生了一点叛逆想法:“要想破四旧,地球上最旧的东西无疑是地球本身,被破的对象地球应当首当其冲。顺理成章地讲,为什么不先把地球破掉呢?”
  还有一次,季羡林到外文楼去,在布告栏里贴着一张告示:“勒令季羡林交出人民币三千元!”季羡林看完,发现在自己姓名前面没有任何修饰语,既无“走资派”,也没有“资产阶纵反动学术权威”,使他失望之余,又感到惊喜。他暗想:“这至少说明,在革命群众中,还没有给我扣上一顶什么帽子。”但是,小将们既有成命,他当然要诚惶诚恐加以执行。于是立刻取出三千元存款,送到学生宿舍指定的房间。季羡林满脸堆笑,把钱呈上。几个学生脸上都有点怪物相,不动不笑,令季羡林毛骨悚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们拒绝接受,说:“你拿回去吧!”季羡林敬谨遵命,退了出来。这究竟耍的是什么把戏,至今季羡林也不明白。
  革命群众并没有把季羡林忘掉,时不时地把他叫去开批判会。请注意,是“批判会”,而不是“批斗会”,一字之差,差以万里。批判会主要批他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学生们管这叫“修正主义”。这种批判对季羡林来讲,早已是老生常谈,习以为常的事了。他在《牛棚杂忆》中写道:
  如果这就是修正主义的话,我乐意接受修正主义这顶颇为吓人的帽子。解放后历届政治运动,只要我自己检查或者代表东语系检查能够检查这一点,检查到自己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修正主义思想,必然能顺利过关。“文化大革命”也不例外。但是我是一个“死不改悔”者,检查完了,关一过,我仍然照旧搞我的修正主义。到了今天,回首前尘,我恍然有所悟。如果我在过去四十年中没有搞点修正主义的话,我今天恐怕是一事无成,那七八百万字的著译也决不会出现。我真要感谢自己那一种死不改悔的牛劲了。
  不管怎样,这段时间里,给季羡林头上戴的,不过是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点联系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帽子,而且又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他心里真是感到十分满意。虽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非完全美妙,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会被革命小将揪出来批斗,但毕竟现在还是自由的,就不再去想那么许多,自己乐得先快活一阵再说吧。
  《三国演义》里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是:“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论是久远的中国历史,还是短命的北大校文革历史,都脱不出这条规律。“聂记校文革”成立不久,全校“大一统”局面尚未形成,便“烽烟四起”,“渔阳鼙鼓动地来”,出现了分裂。从8月份开始,北大出现了众多的造反派组织。它们各自为政,独立行动,不受任何人领导,人自为战,队自为战,派自为战,于是北大校园里便再现了“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当时成立造反组织不需要登记,不需要经过任何人批准,没有人来挑剔法律程序,只要自己贴一张大字报宣布自己叫什么战斗队,写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谁也不怕谁”,再喊几声“万岁!”就可以了。当然,起名字也是颇有讲究的,譬如:“新北大”、“红旗飘”、“井冈山”、“东方红”、“东风”等,以见其革命性;取自毛泽东诗词的也成为时髦,如“缚苍龙”、“九天揽月”、“跃上葱笼”“从头越”等;也有颇为吓人的,如“铁锤”、“清道夫”;还有一目了然,干脆明快的,如“干到底”、“揭老底”之类的,五花八门。至于战斗队的人数,则极为参差不齐,大的几十人、几百人;小的十几人,四五人;据说还有一个人的战斗队。据不完全统计:从8月18日至10月15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全校出现的各类红卫兵组织、战斗队、战斗组约九十二个,参加者三千余人。以后又陆续增加了许多。这些造反组织首先在校内外进行了大量的“横扫四旧”,抄家,没收家产、文物、书籍等活动。据不完全统计,校内被抄家的有536户(教授53%、中层干部80%以上均被抄家,甚至有的外籍专家也被抄家)。红卫兵还以反“四旧”的名义,将临湖轩改名为“解放院”;燕南园改名为“反修园”;南阁改名为“五二五楼(因聂元梓等的大字报写于5月25日)”;俄语系也一度改名为“反修系”。聂记校文革宣布:将6月l日定为北大校庆日。

  造反派在“横扫”之后,便开始打内仗。到了l0月中旬,原来和聂元梓在一起的“老左派”内部也发生了分裂。各派虽然表面上慷慨陈辞,革命不离口,实质上目的都在争夺北大的领导权。当时聂元梓是“老佛爷”,校文革就是朝廷,因此争论的焦点便是聂元梓和她的校文革是否执行了正确路线。反对派说:“聂元梓上台以后执行了一条隐蔽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拥聂派则说:“聂元梓执行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此时还未开始“文攻武卫”,主要还是以笔杆子为武器,用大字报进行战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擦,争斗,兼并,重组,众多的造反派组织逐渐形成了两大派:一派是新北大公社,是支持聂元梓和校文革的;一派是井冈山兵团,是反对聂元梓和校文革的。到了1967年“一月夺权风暴”后,北京大专院校的红卫兵也分裂为“天”派和“地”派两大派。各校的红卫兵组织,出于种种原因,分别归属于两派麾下。
  聂元梓和校文革除了与反对派打内战以外,还奉中央文革小组之命,杀向社会:到上海去支持王洪文的造反派夺上海市委的权;批斗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走资派”;参加“刘少奇罪行调查团”、“揪叛徒调查团”;批判朱德、邓小平、贺龙等党和军队领导人的“罪行”等,忙得不亦乐乎。聂元梓和校文革穷于应付内外两条战线的战斗任务,已经显得力不从心,更无暇关注批斗校内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再加上从1966年8月份开始的大串联,早已风行全国,北大师生大部分也都离校外出串联去了,一时间,喧闹的北大校园忽然冷清起来。
  季羡林在“文革”初期,想象自己头上应该戴的两顶帽子,结果半年过去了,一顶也没给他戴上。从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上半年,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里,季羡林完全成了一个自由民。这时,没有人来“勒令”他拿出钱来,也没有人再到他家去扫“四旧”,相反,他还参加了一些社会工作和集体劳动,这使他喜出望外。他说:“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没有被划为走资派,而今仍然浪迹革命之内,滥竽人民之中,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在这段日子里,他首先参加了接待来北大串联的“革命小将”的工作。
  全国大串联开始后,各地、各类人物,都打着“革命”的旗号,到处串联。几千万人,在全国各地漫游,四处造反。中央文革命令各单位要好好接待这些“革命小将”。小将们坐车乘船都不花钱,吃、住费用全由接待单位负责,整个儿一个免费大旅游,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串联的造反派,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就凭一身旧军装,再加一副造反派的派头就足够了。这副“尊容”,人见人怕,列车员不会向你要票,连警察也惧你三分。到北大来串联的外地人比6月初来看大字报的人还多。据统计:自7月29日至8月28日,一个月中,到北大来串联的外地人员共约2l2。4万多人次。小小的燕园又挤得水泄不通。
  季羡林在《牛棚杂忆》中回忆道:
  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呆在临界线这一边,为了感恩图报,表示自己的忠诚,更加振奋精神,昼夜值班。“客人”没有棉被,我同系里的其他人,从家里抱去棉被。每天推着水车,为“客人”打开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脸盆,便自己掏腰包,一买就是二十个。看着崭新的脸盆,自己心里乐开了花。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快活得太早了,太过分了。革命小将,当然也有一些中将,好像并不领情。新被子,只要他们盖上几夜,总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绽了出来,被面被撕破。回头再看脸盆,更让人气短。用了才不过几天,盆上已经是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内心地毕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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