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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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想:这女子或许能给我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辞一番却并不坚决,他就大了胆子,用自行车驮到一个僻背巷口。女子跳下来告别,说你走吧,却是不走。他就上去亲了一口,女子便呜地哭了,说:我恨你!周敏说:我太激动。我再不了。女子说:我恨这个时候才见你,三 年前你在哪儿?:周敏一把拥了她再在车后架上,一阵风骑到城外河滩,车子一倒,两个人也倒在沙窝里做了一团,这时女子说,我有丈夫哩,孩子都两岁了。周敏吃了一惊,但已无法自制,说: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给我吧!女子叫唐宛儿,从此不忘了周敏,回 家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剥光了衣服地打。这边一打,舞场上的周敏见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儿家的前后察看动静。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脚出门,后脚进去,带宛儿出来藏于一处密室。潼关县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苍蝇都有出处,何况一个活人?第四天里,周敏来见宛儿、宛儿只说调她刚才瞧见丈夫的一个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来查访的。
周敏听了,也觉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呆在这小地方,当下包一辆出租车开往西京城里,租赁一 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两人如鱼得水,粗略购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华清池、大雁塔,又进了几次唐华宾馆、天马乐园。这妇人是好风光的尤物,喜欢宾馆的豪华和漂亮的时装,又喜欢读书,有奇奇妙妙的思想。两人路过城中的报话大楼,巨大的钟表正轰鸣着乐曲报时。宛儿便说:人若要死,从钟表上跳下来,那死也死得壮观吧!周敏说: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绳子就吊死在钟表上,既能在乐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让全城人都看得见!宛儿说声好,竟扑在周敏的怀里撒娇,说她那个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开了音箱放小夜曲,为的是有这种轻音乐,双方的情绪就会渐渐平和,丈夫却一脚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说:他不懂。妇人说:他只是有劲,是头驴子。
一月后,两个人疯劲渐渐疲软,所带钱财也所剩无几,周敏才知道女人对于男人不过如此。诚然唐宛儿美艳,而西京这么大的城市,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在这里,新电影、新衣服、新装饰品,一样也不缺,仍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每天早上,腐蚀在城墙头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花坛里开放的仍是那样的花。尽管妇女的威风已超过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节。虽然有八十岁的老翁娶亲做了新郎,他还是个老翁。陷入了苦闷的周敏,不能把这些说破于唐宛儿,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墙头上吹埙。吹过了一阵埙,日子还是要过的便出来寻挣钱的营生。发现了居家不远处有个清虚庵,庵里正翻修几问厢房,遂在那里谋到一份小工,幸亏做工当日发款,也就每日能买一尾草鱼、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给妇人清炖来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帮民工中间显得出众,包工头就让他兼管出外采买材料,买材料又受尼姑审验,少不得就认识了慧明师父。几经交谈,知道慧明师父前不久才从孕璜寺而来,因为年轻。又有学问,虽不是庵里当家,却处处露面,自作主张,众尼姑倒服她:周敏见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没事也常去过问。一日,拿了一书在读,一抬头见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丢下书本近去,慧明说:你好出众,读的什么书?周敏说:《西厢记》,这普陀寺里……,却不说了。慧明说:你觉得清虚庵不比普陀寺好吗?周敏扭头看下四周,正要说出什么来,慧明一张粉脸轻笑了一下,倒十分庄重起来,却说:你一 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个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欢读书。若是看看热闹倒也罢了,若要看出个门道来,知道书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倒可去见一个人的。周敏说:这当然好。就不知那是什么人,肯不肯见我,还得师父引荐的。慧明说:凭你这张甜嘴,西京城里谁也是会见上的,当下就写了街巷门号、所见人姓名,又书一小函。周敏欢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说:等等,我这里还另有一信函,你带给他吧。周敏带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寻去,便在孕璜寺左墙后找着了孟云房。孟云房甚是热情,让座,沏茶,问了许多情况,如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西京城里还认识何人了。
周敏口齿利爽,一一答上,孟云房就让他进了书房长说短聊,好是热乎。夜里回来,周敏说知唐宛儿,唐宛儿说: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见到孟研究员,也是天大的幸运,你不要受慧明引荐去一次就作罢,应该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妇人话、隔三间五便去一次。先去时常以慧明为旗号,后来再去又不免带一尾鱼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当着孟云房的面说他穿戴齐整,批点丈夫的肮脏。一月有余,已是常客,周敏开始拿了新写的短文求正。孟云房好为人师,自然从中国古典美学讲到西方现代艺术,说得周敏点头不迭,决心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好好写写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说,更是没有时间,孟老师在城里是文化名流,一定认识人多,能否介绍到某个报刊编辑部去干些杂务。一是有时间看书作文,二是即使没时间,但接触的都是文化人,单那气氛也会使自己提高快些。盂云房说句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独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声明老师若有为难就罢了,现在寻个事是不容易,何况报刊编辑部那是什么人呆的!孟云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卧的角儿!不是吹牛,全城所有报刊编辑部我都熟悉,现在虽然家家人员饱和,可我说句话也不是泼出的水。话又说回来,要在西京文艺圈里混事,得了解文艺圈的现状,你了解多少?周敏说:我哪里了解,出门一片黑的。孟云房说:西京城里有一大批闲人的,闲人却分两类。一类是社会闲人,或许有地位,或许没地位,或许有职业,或许没职业,都是一帮有力气、有精力、有能耐的,讲究爱管事的仗义之徒。他们搞贩运,当说客,吃喝嫖赌,只是不抽大烟。坑蒙骗拐,只是不偷盗财物。起事又灭事。西京的服装潮流、饮食潮流由他们领导,西京的经济发展靠他们刺激,那些红道由他们周旋,黑道也受他们控制。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领袖,有四个,人称四大恶少。这类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给你来吃,说是不好,立马三刻就翻脸不认了人的。这个圈子你不要沾惹。怎么说这些人?你听听他们的语言即可知一二:他们把钱不叫钱,叫把儿,说好哥儿不叫好哥儿叫钢哥儿,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弹…!孟云房还要说下去,周敏谦虚的脸上竟笑了一下。孟云房说:你不相信吗?周敏说:信的。心里却想起自己在潼关县城的作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闲人,小县城有小县城的闲人,等量级不同,但起码语言是相通的。就又说一句:现在社会,你能在家想象个什么,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你说的我都信!孟云房说: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类闲人:文化闲人。在西京城里,提起四大恶少,无人不晓,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艺界沾边,你就得认识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画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个玉器厂的刻工,业余绘画,数年间画名大噪,原本西京国画院要调他去的,他却去了大雁塔。被聘为那里的专职画家。洋人来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画作,尤其是册页,一个小小册页就数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画四五册页的,卖出的画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这就比一般画家有钱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学什么像什么,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制,上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前二年石鲁的画价上升,他画得数幅,连石鲁的家属也辨不来真伪。他是有钱,又好女人,公开说作画时没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纸,激情就没有了。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游,我也去了。他是什么气派,雇了四个出租车,一个车全是女的!他的那个小情人在涧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丢了,众人都急起来,下潭去摸,他说:丢了就丢了。听这口气,一万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儿!当下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给那个女的,晦,一沓票子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题字,你就知道龚靖元的大名了。民国时期,所有的字号是于右任所题,于右任也没龚靖元如今红盛!他同汪希眠一样总有赶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没有汪希眠痴情,逢场做戏,好就好,好过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称是龚氏情人,龚靖元却说不出具体名姓。他的字现在难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盖章的,不盖章等于白搭。要盖章都要他夫人盖,那就当面交款: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钱全被夫人管着,龚靖元零花钱是没有的,但他爱打麻将,一夜常输千儿八百,没有钱就写字来顶。他赌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 次,每次抓进去,为人家写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来了,全城的高档宾馆没有不挂龚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宾馆,要吃就吃,要住就住,宾馆经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里烹饪协会考厨师,考官首先问:龚靖元吃过你的菜吗?若回答吃过,这厨师第一关就过了,若说没吃过,说明你压根儿还差等级。另一个名人就是西部乐团的团长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员,从父辈那里学有几手吹火、甩稍子、耍僚牙,的绝活。秦腔没落,剧场萧条,他辞了职组织民办歌舞团,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乐团人马分为两拨,一拨由城市转入乡下,一拨在西京城里开办四家歌舞厅,门票高达三十元,可人疯一般往里进。这三位名人都是与社会闲人有来往的,只是合时则合,分时则分,主要的内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清清静静,他的夫人虽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馆那条街上开着个太白书店,他却是不大缺钱又不大爱钱的主儿,只在家写他的文章图受活。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么,什么却就尽是你的。这四个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这就是你们潼关的同乡了。周敏听孟云房口若悬河讲下来,听得一愣一愣的,待说到你们潼关同乡,就说:莫不是作家庄之蝶?!孟云房说:对了;要不我说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我是看到你爱写文章就想到庄之蝶了。他是你们那儿的骄做,想必你是认识的。周敏说: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关作文学报告,我知道后赶去,报告会已经结束了。潼关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响。我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人的。孟云房说: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庄之蝶,与我最要好的也是庄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坛上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你若要去报刊编辑部做事,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没他的一句话来得顶用。他常来这里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来,说不定就会碰上,我来提说,听听他的意见,看哪个报刊更合适。周敏自此一连几个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来孟云房家,穿得整整齐齐,头上也喷了发胶,梳得一丝不乱的。可孟家虽坐了一帮作家、编剧和画家、演员,却未见到庄之蝶。周敏一时未能去报刊编辑部做事;因为生计,又不能耽误了清虚庵做小工挣钱,心也慢慢灰下来。
此日,慧明又让周敏捎一个口信儿到孟云房家里。两人吃着茶,自然又说起庄之蝶来。
孟云房才告诉周敏,庄之蝶原来不在城里许多时间了,他也是上午见了太白书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庄之蝶:近一年来声名越来越大,心情反倒越来越坏,脾性儿也古怪了,出外这么长时间竟连他也不打个招呼!周敏听了,勾下头去,轻轻地叹息了。孟云房却拿出一封短信,问周敏是否能亲自去文化厅找一个人去,若找着这个人,别的报刊编辑部去不得,但《西京杂志》编辑部或许不成问题。周敏展信读了,原来是孟云房以庄之蝶之名写给一个叫景雪荫的。周敏不知景雪荫是男是女,是什么领导,问孟云房,盂云房却一脸诡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厅去。天向晚时,又来见孟云房。孟云房正剥了上衣,穿着宽大花裤衩在书房写作,口里应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