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4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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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荆紫关大吗?”
“荆紫关是小拇指头,人家就是大拇指头了j”
“那城里都住的什么人?”
“女孩子们可多了,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三五成群,嘻嘻闹闹,骑着自行车到动物园去了……”
“动物园就是有咱们山上的狼虫虎豹吗?”
“你知道这狼虫虎豹驯化了又是什么样儿?女孩子们就一对一对挽了手地走……”
“一对一对?”
“她们的男朋友来了啊!一边看着,一边走,走到假山石后边抱住亲嘴儿了。”
“胡说!”
“怎么是胡说?他们讲,人一到动物园里,人的动物性就也表现得强烈了。”
小月听说有好多好多的女孩子们住在城里,自己心思就酸酸地起来:一样是人,人家多好,自己怎么就全没见过,不知道呢!但当要打问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样儿,门门却说起了动物园的事,她就面皮薄起来,骂门门不正经,眼光尽盯着些什么呀?!
“不说了,小月姐。你不愿意去那里看看吗?我会把你从水上撑回来的。”
“我敢到城里去吗?咱深山窝子的人瓷脚笨手的招人家笑话。”
“其实,你才好看哩!”
小月的眼睛就亮起光来。门门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两颗星星在照射着他。他陷入了迷惑,浑身燃烧了一种热量,不知不觉地身子向这边挪动了。
小月还在直盯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言语,眼光却更亮起来。但已不是先前那种温柔,动人,而在一种美丽之中包含了神圣和威严,使爱欲冲动而跃跃欲试的门门又胆怯了。
光明是黑暗的驱逐者,阴影则是光明的压制。门门安静下来,伏着船沿,望着河水,慌乱地说了一句:
“这水真深呢!’’
这时候,荆紫关那边的沙滩上,一片狗咬。接着有人在大声喊船。小月要门门快下去,门门没有动,小月一下子将他推到水里,船就划走了。到了河心,门门却水鬼似地从船尾又翻上来,小月要大喊,又不能使岸上人听到,就只好让门门缩身藏在船舱角里,便将那件蓑衣严严地盖了,低声骂道:
“听着,要敢出声乱动,我就会一篙敲碎了你的脑袋!”
上船的人也是小街上的人,扛了好大的一包化肥,叫骂着说是一对游狗在沙滩上结连,挡了他的路,又险些被它们咬了。不知怎么,小月心里骂起混蛋门门了。
“这化肥是在荆紫关买的?”她问那人。
“可不,挖破手背的紧张货!你爹没买一袋吗?”
“我爹每天早晨拾粪哩。”
“你爹种庄稼扎实!麦里能收五担吗?”
小月不愿意谈论这些事,说句:“我不清楚,你问我爹去。”就低头用力撑了一下竹篙。
船到了岸,那人付了钱匆匆扛着化肥走了。河对岸的沙滩上,游狗还在发泄着爱情的嘶叫。门门钻了出来,水淋淋的,又要给小月讲起他的所见所闻,小月骂道:
“快滚蛋吧,你这么死皮赖脸的,让我爹知道,要了你这条小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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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月走回来,爹还没有睡;蹲在捶布石上吸“一口香”。小月只叫了一声“爹”,就进了她的小房子里去。
这小房是一个月前小月缠着爹收拾起来的。山窝子里的人家,当屋窗子下,都是有着一个大炕的,七大八小的孩子,凡是没有结婚,就一直保留着这块乐土的炕籍,和父母打铺儿来睡。小月长到十四岁上,来了月经,从此害羞上了身,就不愿意和爹睡在一起。但山窝子里自古以来没有书上写的父母和子女从小分床睡觉的习惯,她就恨着爹身上的一股汗臭味和烟酒的呛味,尤其爹的一双脚伸过来顶住了她的枕头,她就要用被子或者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她不停地要求把西边的杂物间空出来,她单独去住,爹终于同意了。她把房子精心收拾了,视作是一个养自己女儿心的窝巢:一回来,就进去关了门;一出门,就顺手搭了锁。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得知女儿家的秘密。
爹在院子里叫她了。
“小月,锅里的盆子温有剩饭哩!”
“我不饿。”小月说。
“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哩。”
“说什么话嘛,睡吧。”,
小月解开了头发上的卡子,“哨”地丢在桌子上,就坐在了床沿上了。她没有睡去,也没有再动,预备着爹只要一动气,她就一下子钻进被窝去。
爹在院子却没有再说什么,很响地着烟袋。过了好大一会儿,拖着浓重的鼻音说:
“你睡吧。你一出门嘻嘻哈哈的,一到家就没一句话要说,我知道你烦你爹哩。擦黑我把堂屋的蚊子熏了,你老是锁了小房门,蚊子也熏不成。你要睡,就把蚊子熏熏,熏蚊草在墙角放着,你自个点吧。”
小月突然心软起来,觉得对不起年老的爹了。隔窗望去,月光下院子空空的,爹一个人蹲在那里,样子很是可怜。她没理由和爹赌气了,从小房走出来,坐在台阶上,又将口袋的一盒清凉油递过去。
“爹,我有清凉油呢,蚊子咬不着。你也擦擦,离眼皮远点,就不会酸得流泪了。”
爹擦了一些在额上,揉揉,问道:
“你一直在船上?”
“嗯。”
“天这么晚了,你不收船,让爹不操心吗?”
“没事的,爹,他谁敢……”
她说过半句,就不说了,想起了刚才河里门门的事,耳根下不禁又热了。
“渡船的人杂,什么人都有,你这么大了,总有不方便的。咱真不该就包买了这船,三亩地要种好,也就够咱们父女忙活的了。”
小月最害怕的是爹说这话,爹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说了。分地的时候,爹一定要那头老牛,小月一定要这条小船,父女俩别扭了好多天,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牛和船都包买了。但作爹的心思,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尤其每天见小月穿得漂漂亮亮去渡口,他额头上就拧个疙瘩。
“家里什么都可以不要,这船不能没有。”小月低低地应着爹,语气很坚决。
“我怕才才家对咱有了看法。”
“他管得了咱家的事吗?现在地分了,队长都不起作用了,我上天入地,碍他家的什么事了?!”
“甭胡说!”爹生了气,“什么人都可以忘,才才和他娘的好处咱可不敢昧了良心。牛病成这样,你心上放也不放,多亏了人家帮我料治,今黑老秦又来给牛看了,糟蹋了才才家一只大白公鸡呢。”
“你又让老秦瞎整治!”
爹正要骂,院门响了一下,他赶忙咽了一口唾沫,问:“谁呀?”门外很沉重地响动了一下,接着应声:“大伯,是我。”才才就推了门进来。
才才憨憨地站在门下,盘绕在门楼上的一树才发蔓的葡萄,今年没结果实,枝叶将月光筛得花花点点。小月先看见他一身的光点叶影,还以为穿了件什么衣服,后来才看出是光着膀子,那衫子竟两个袖儿系在腰里,屁股后像是拖了个裙子。才才看了她一眼,眼皮就低了,慌乱在葡萄叶影里将衣服穿上。
“小月,给你才才哥倒水去。”
她没有动。
才才却又返身出去,一阵响动,拖回来了好大一捆青草。
“大伯,牛今日好些了吗?我割了些草,夜里要多喂几次哩。”
王和尚很是感激,走过去帮才才把草放在牛棚门口,一边叫着小月:“怎么不去倒水?”一边领才才进棚看了看牛的气色。出来说:
“你在地里忙活了?”
“我锄包谷了,大伯。我到所有的地里全跑着看了,今年包谷长得最好的,要数咱两家了。我又施了一次尿素,还剩半袋子,明日我给你拿来吧。”
王和尚说:
“你们年轻人种地,总是尿素尿素,我才不稀罕花钱去买它哩。这天好久不下雨了,若再红上十天半月,包谷就要受亏,我想把牛棚粪出了,给包谷壅了土,这倒能保墒呢。”
“那我明日一早来出粪吧。”
小月将洗脸水端了来,又进屋拿了自己的香皂、毛巾,就站在一边看着才才——才才光着身子,披一件白粗布衫子,衫子的后背全汗湿了,发着热腾腾的酸臭味。胳膊上,脸上,被包谷叶拉得一道一道红印痕——就心疼起来,说:
“这么热的天,真都不要命了!那几亩地,粮食只要够吃就得了,一天到黑泡在地里,就是多收那百儿八十,集市上包谷那么便宜,能发了什么财呀?”
王和尚正站在葡萄架下摘了几片叶子,用手拍拍,要才才夹在裤腰下生凉;听了小月的话,白了一眼,说:
“这是你说的话?农民就是土命,不说务庄稼的话,去当二流子?才才好就好在这一点上,难道你要他去和门门一样吗?”
“门门怎么啦?”
“瞧瞧他种的庄稼!和咱家的地连畔儿,包谷矮了一头,一疙瘩粪也不上,他哄地,地哄他,尽要长甜杆了!”
小月没有到地里去过,也不知道门门家的庄稼长得到底怎么样。但她却看见门门穿得怪体面的,每一次荆紫关逢集都是吃喝得油舌光嘴的,他家是最早买有收音机的,前几天似乎还看见手腕子上一闪一闪的,怕又戴上手表了呢。
“可是,”小月说,“全村里就算门门日子红火哩。”
才才说:
“河南人爱捣鼓。”
小月便说:
“人常说:天有九头鸟,地有湖北佬。你是湖北人,你就整天死守在家里?才才哥,你说说,这牛喂得着吗?病得这个样子,不如早早出手卖了,倒落得省心。”
才才说:
“我也是这么个想法,给大伯说过几次,他不依嘛。”
王和尚说:
“当农民的没个牛,还算什么农民?”
才才说:
“大伯,就那么些地,把牛喂一年,就用那么几天,犁的地又不深不细,还不如用镢头深挖哩!”
王和尚说:
“你们年轻人做庄稼,心都太浮。牛耕地就说是不深吧,它可以推磨拉碾,可以踏粪;没有粪种甜地不成?往后谁也不许弹嫌我这牛!”
“爹总是死脑筋!”
小月嘟哝了一句,就拿眼光暗示才才。才才却再没有言语。她便生了气,坐到远处的木墩子上.给了爹和才才个后背。
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院门水道下跳出了几只蛐蛐,“曜曜”地发着清音。小月烦起来,又是一身的汗水。
王和尚默默抽了一阵烟,将竹根管烟袋又递给了才才,自个百无聊赖地站在月下,接着,到牛棚里又去看病牛了。
小月就对才才说:
“你那嘴呢?到你说话的时候,你话就那么金贵?!”
“他毕竟是老人呣。”
王和尚在牛棚叫着才才,要他帮忙给牛铡些草。才才看看小月,“嗤啦”陪个笑脸,还是起身去了。
小月拧身就进了她的小房里,“砰”地关门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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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第二天,小月一觉醒来,天亮得白光光的。
她睡着以后,心里的烦闷就随同思绪一块消失了去,但一重新醒来,烦闷又恢复起来了。她没有立即起床,依旧懒懒地睡着。一半年来,每每这么_二大清早翻身起来,这种烦闷就袭上了心,竟会一直影响到她一整天的情绪;她也常常以这个时候的心绪来判断这一天的精神状况。现在,她倒盼着得到爹的一顿斥骂。
屋里、院子里却没有爹的咳嗽声。牛棚那里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有节奏的吭哧声。她坐起来,用舌头舔破了窗格上的麻纸。才才在那里出牛粪了。病牛已经能站起身,拴在墙角的梧桐树下,用尾巴无力地掮赶着苍蝇、蚊子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而可恶的进攻。才才高挽着裤腿,站在粪泥里,狠劲地挖出一块,用力一甩,随着一声“吭哧”,抛出牛棚的栅栏门外,空地上就甩起了偌大一个堆来。黑色的小蚊子立即在上边笼罩了一层。
“唉_……”
小月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又睡下了。对于才才的勤劳辛苦,她是欣赏还是可怜,是同情还是怨恨,这一声“唉”里,连她也说不透所包含的复杂而丰富的内容。
十年来,娘下了世,苦得爹拉扯她过日子。那光景真够凄惶。爹每天到船上去,她就被架在脖子上。要摆渡了,爹就用绳子系着她的腰拴在船舱里。冬天里河上风大,舱里放个火盆,爹解开羊皮袄将她抱进去搂着,教给她什么是冰,说鱼儿怎么不怕冻,在冰下游泳哩;问她冷不,她给爹说不冷,不冷二字却冷得她说成“不冷冷冷冷”。夏天的傍晚,没人摆渡了,夕阳照在沙滩上,爹又教她在水边用沙作城堡。城堡修得漂亮极了,水一冲却就垮了,她伤心得呜呜地哭。
“我要城堡!我要城堡!”
“城堡坐着水走了。”爹说。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