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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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想到这里举起双拳来揍自己了!狗子是自己买来的,自己又一次害了女人。他咬着牙站起来,要回去立即就斧砍了恶狗。但走回草房了,五魁打消了念头,如果那么气势汹汹地当着女人的面杀了四眼,女人受得了吗?那么把狗子拉出来处死,女人问起来怎么回答,作为他这么一个哥哥又怎么起到保护她珍惜她的作用呢?
三天后,太阳把地上的雪差不多晒薄晒稀,世界再不是一片银白,而一块一块露出黑的土地和杂乱的草木。五魁说:“妹妹,外边太阳好红的,我背你出去看看吧。”女人说:“雪下得人心好憋。”五魁就背了女人,却也牵了四眼一块出来,一直走到了深得不可久看的沟涧边,把女人放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
五魁说:“妹妹,这地方多好。”
涧上是早已搭好了的两根长竹。
女人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五魁说:“瞧涧那边的冰锥结得多大,我让四眼过去叼一根过来,对着太阳看,里边五颜六色的哩!”
就把一条长长的绳索系在四眼的脖子上,又将绳索的一头挽个环儿套在竹竿上,给四眼指点了涧那边的冰锥,撵它从竹竿上过去。四眼走到竹竿上,却不愿过去,五魁推,推不动,五魁让女人给它发话,女人说:“四眼不要怕,能过去的!”四眼就走了上去,摇摇晃晃走到了中间,那绳索环儿也随着套到竹竿中间。五魁突然在这边将竹竿使劲一分开,四眼掉了下去,绳索一头勒着脑袋,一头套在竹竿上,四眼就吊在空中四蹄乱动了。
女人锐叫道:“快,快,快把竹竿拉过来!”
五魁没有看女人,没有动。
四眼先是汪地叫了一声,一双红眼直向女人看着。
女人说:“五魁哥,五魁哥,四眼会死去的!”
五魁说:“这狗子不吉利的,它也是该死的了!”
女人啊了一声,沉默了。天地间一个特大特大的静,五魁感到自己呼吸也停止了,却同时听见女人阴沉地喊了一声说:
“五魁……?”
五魁说:“妹妹,你瞧那面坡,树枝结了冻,太阳一晒多像是玉做的,啊,妹妹。”
五魁口不应心地说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不愿看见女人的神情,但却在心里说:“原谅我这样做吧,我的好妹妹,我不能不这样做呀!你是少奶奶,你是我的妹妹,不,你是菩萨一样圣洁的女人,我怎么能害了你呢?”但是他听到了一声不大也不小的响声,以为是涧那边的冰锥断裂了,看着涧的那边。太阳依旧光明,冰锥依旧银洁。回过头来,却见女人正爬到了涧边,双手在抓自己的脸面,抓出了深深的血印。五魁惊叫着扑过来,就在要抓住还未抓住的时候,女人双手一撑,反过身掉向涧下去了。
一年后,山神庙改造的草房扩建成了有十多间木屋的小寨子,小寨子里聚集了一伙土匪。这股土匪队伍虽比不得白风寨的唐景庞大,但他们匪性暴戾,常常冲下山林去四方抢劫.而抢在寨子中来的庄寨夫人已经有十一位。官府在县城的大街上和县境的所有村寨路口贴满了悬赏缉拿的布告,但布告上的首匪不是唐景,而赫然写着两个字:五魁。
草完于1990年11月1 7日晚
改抄于12月11日午
贾平凹《五魁》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贾平凹作品集
白朗
第一章
这一日天上的太阳毒得如一只滚动着的刺猬,光芒炙烧尖锐,满空的云朵就流出了血似的赤红,地上虚土浮腾,惨白得又像是大火后的灰烬,行走在赛虎岭官道上的一队散乱的人马,差不多只要在一个兵卒的后腿弯撞一下,这个兵卒就要倒下去,整个的队伍也便要倒下去,永远也不想爬起来了。原本是前排的乐队在高一声低一声热闹吹打,马也有精神.队形也整齐。现在,吹鼓手的眼睛已经白多黑少,呼吸着的空气火一样辣,蜇着鼻孔,那吹奏唢呐的凸腮和暴了青筋的粗脖就在一声软一声里陷了.下去,最后,乐响变成一种呻吟。一种喘息,几乎在同一刻里熄灭了,唯有一个年幼的小卒还勉强“嘟”地吹动一下,成为沉寂中的一声余音。这是一队衣着不整老幼参差的乌合土匪。以往的变化无常的流浪生活和近日连续的奔跑,又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搏杀,他们的面孔全都变得丑恶狰狞,得胜之后的狂热使他们在返回营寨的路上欢声如雷,但狠毒的太阳使他们消耗了最后的活力,当听到最后一声滑稽的唢呐余音,俱被逗乐,这乐却没有声从口中发出,笑容在脸上纵横了一下皱纹即便消失。而恰在这时,有了一声很爆的笑声,朗朗的震响,遂使每一个兵卒掉过头来,刹时问都张口不能合起地木呆了。
笑声是从那一匹银鬃马背上的做了战俘的白朗口中发出的。这位狼牙山寨的大王,一代巨匪枭雄,被护颈短枷铐了双手,身上又缚了绳索,他竟还有这么清朗的笑声!致使身子俯仰,将青光头顶上的一排受过戒的香火烫印的蓝痂闪动,无法看清那戒印是十二个还是二十个,哪些是戒印哪些是太阳烤炙而成的紫血水泡?汗水就从他的脸上摇散下来,滴在鞍辔上又溅落地上,尘土里扑扑儿腾起几缕细烟了。
笑声自然使队伍骚乱了,甚至使每一个兵卒感到骇怕,想起了这一位美若妇人的白朗大王,他的俊秀的眉目和清朗的笑声并不是可以让你联勾起一种色相的愉悦。黎明里他在酒的沉醉中被七条绳索捆住,因那缚腿的小卒动作稍不麻利,或许是看见了这一张白皙的面孔,光洁的有着戒印的头颅,错觉是尼姑庵的小尼,忍不住动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白朗一脚踢出正中小卒腹下的恶根上,他就当即倒地死了。他们更听到过有关白朗的英武,每每与官兵作战总有一些人淫笑着向他扑来,他并不动的,只将那一柄短枪抛上抛下如羹匙似地玩,忽一扬手瞄也不瞄地喝一声“左眼”!百米外的对手们的左眼就老鸦啄过一样成一窟窿,他就笑笑地走过去,用短刀剖开死者的衣裤割掉尘根撬塞进各自的口里了。于是,这些兵卒们都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挎刀上,甚至使抬着滑杆的土匪膝盖僵硬,一步在石头上踏空,险些将滑杆上的黑老七掀跌下来。
“怎么啦?”黑老七睁开了不满的睡眼。
“回禀寨主,他是在笑哩!”抬滑杆的小匪指着白朗。
黑老七在睡梦中似乎也听到了笑声,回转头来,看见白朗大笑之后笑容仍在脸上保留,而自己的部下全都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恼羞成怒了。吼道:“和尚雏儿,你在笑什么!你以为你是坐在狼牙山寨子里吗,面对着是你的大小喽罗吗?!”
白朗看着黑老七,说:“是吗,真要是你讲的那样,白某就该笑了。”果然又笑了一下。
黑老七几乎在咆哮了:“可你现在是我的战俘,我押解的囚徒!”
白朗说:“那你也就笑一笑吧,我还没见过黑寨主的笑脸呀!在七星镇的局子里你呼红叫绿地赌掷,输了筹片不付钱,债主向你讨要你不言语,一巴掌原本要扇出你的话来却扇出你口里的一枚铜板,你那时没有笑过的。你做了寨主,抬着虎皮鹿肉来狼牙山朝拜,我让你坐在那一块冷木墩上,你也是没有笑过的:散发纸烟偏又不散发给你,我记得你那时还是没有笑过的。今日你报了木墩纸烟之仇,你真是该笑一笑了吧?”
白朗说着的时候,声音还是那么地柔脆,美目飞动,和颜悦色,甚至说完了将头偏向一边,看着乐队中的那个吹奏了唢呐余音的年幼的吹手,为他头上戴的干枯了的柳条帽圈和额上贴的薄荷叶片所乐,便把一只好看的右眼那么一映。年幼的吹手静静地听了白朗的话,他已经不觉得这个枭雄白朗,不,都叫着是白狼的恐怖,反觉他和蔼可亲了。他是听得懂白朗的话的.知道赛虎岭十二个山大王最厉害的一个大王在攻克了官府管辖的盐池后于狼牙山摆酒宴的情景,那时候,他跟随着他们的寨主最早一个上的狼牙山,却等待着另外十个山主都到齐了坐在熊皮圈椅上,而他山主却只坐了一个木墩。那一阵的白朗武功是多么卓著,第一个在赛虎岭树起王旗,又独自一家攻克了盐池.谁不在欢呼着他王中之王呢?可他出来接待众山之主,着的是_件白色的团龙长衣,登的是一双白色的深面起跟鞋,持的是一把白绫竹扇,他愈是把自己打扮成素雅的风流倜傥的秀才模样,愈使所有的人为上天偏把一身超群的武功和一副绝伦的容貌造就成一人而感叹了!白朗哈哈大笑,他并不一一回礼
众王,亦不设了烟灯烟具让来宾过足一顿烟泡的瘾,而是朗声高叫说他得到了盐监官的香烟,要让各位开开眼界,尝个新鲜。众山主是听说过这种香烟,但未见过更未吸过,.一齐睁开了双眼等待狼牙山寨主来发散了,白朗却没有走过去,依然站在高石台上,手一场,空中数道白光,一根二根纸卷的两头一般粗细的烟支竞端端立栽在各人面前的桌子上。在座的十一个山主站起来十个拱拳致谢,唯独黑老七没有站起,因为黑老七面前的桌子上没有香烟,一张油汗的肥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黑,末了将一口唾沫吐出来,唾沫里有了一颗咬碎了的牙齿。作想着这一幕的年幼的吹手此时万没想到这做了囚徒的白朗,现在仍高傲不逊,气宇不减,这才是大英雄的风范,做人就该做这样的人杰!遂也以右眼映眨来回报了马背上的那一位白面和尚了。
黑老七看见了两人的动作,他愤怒着喝令年幼的吹手到他的滑杆前来,一伸手啪地扇去个耳光,同时叫道:“把绳拉紧!鼓乐齐鸣,让赛虎岭所有的山头都瞧瞧,谁个才是王中之王!”
银鬃大马左右的四个兵卒同时努力,那缚在身上的四条大绳即被扯紧,纵然马能被他双腿暗中加劲倏乎脱奔,绳索亦会扯石夯一样拉他下来。立时白朗像一截木桩被四方的力量固定在马上.一丝也不能动了。
队伍继续前行,僵着身子高坐在马背之上的白朗被夹在队伍的中间.他们经过了赛虎岭最高的一段山梁道上。队形就衬印在火红的天幕上形成巨大的剪影:使得散居于沟岔的山民,远处以石以木所修造的寨堡上远眺的土匪,都产生了这支队伍统帅并不是黑老七而是狼牙山寨主的感觉。最后。这种感觉连白朗自己也有了。多少年里,在百里方圆的山地上。他和他的一帮大小兄弟踏遍了每一条沟岔里的每一块石头,杀恶人,劫豪舍.突然地敲开某一家财东的双环大门,便将雪光锃亮的钢刀扎在桌面上.看着那主人从夹墙里地窖里搬出铜银细软,尤其是摘下了主人的茜红色的包巾,剥下姨太们绣花小鞋,出得门来连同那一半的银铜沿村街天女散花般地向穷人撒去,那是多么地痛快的事体!而又在某一个风高云低的黎明。大块地吃了肉.大碗地吃了酒,领人层层喝开寨栅,踅出围墙,下山岗,突袭到官府驻扎的众小校营房布幔,见人杀头,遇马砍腿,让污血扑扑地溅满一身,而刀挑了用铁丝串起的二十个三十个耳朵在山坡上论功行赏,那场景是多么辉煌奇艳!可是,那时候竟
疏忽了观赏这壮丽的赛虎岭的风光,甚至连这么想过也不曾有。现在于马背上看万山起伏,深若大海,赤日的腐蚀之下,红如炉铁,那沟沟岔岔滴流的溪水又如血道,白朗的脑子里就要浮现起魏家坪姚大掌柜脖子上的红蚯蚓了。是的,那也是这么一个晌午.家存万贯的姚大掌柜正纳一房小妾,一顶花轿才抬进门.他便领着人马踏进去,瞧见了花轿里坐着的是一位何等娇艳的少女.而姚大掌柜却是满口没齿的枯丑老头,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他白朗冲上去先一巴掌扇了老朽在地,再提起来逼要起财物,看见了吓得惊叫一声就昏过去的少女竞产生了无尽的同情.说:“把他抬到后房吧!”奸诈的姚大掌柜一面捣米鸡似地伏地磕头,一面却暗示了家人偷溜出去通告镇上的防守官兵,财物还未到手,村口的众兄弟就与官兵血刃起来。他那时怒从胆生,令把姚家十二口男女杀得一个不留,再拿刀慢慢割姚大掌柜的脖子,那血就红蚯蚓一般往下流了。那景象好是刺激,以致多少年里在睡梦中看见,醒来也激动得浑身战抖。也就在杀了姚家,开仓放粮,洋洋得意欲回山寨,刘松林,他结拜的兄弟,狼牙山的二寨主,却从后房提出来了那被纳的小妾,说:“大哥,这个就归你了!”他白朗又看了一眼少女,少女实在美不可言,但他把手挥了:“她从哪儿来,让她回到哪儿去。”刘松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