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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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洪州》,孙二娘《打店》。纤手儿接枪,能干;一指儿搅刀,罕见。回风的一条鞭,拨月的两根剑。一骑桃花如掣电,脚步儿不乱;三尺青锋如匹练,眼睛儿不眩。筋斗云凌空现,心儿里不跳,口儿里不颤。鹁鸽窠当场旋,两脚儿不停,一色儿不变。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账看。担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劳而不怨,人人说好真可赞。
有了这长篇诗赞,我就在后殿里反复朗诵,来参观脸谱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继续朗诵,他们就说:“这人脑子有病!”趔趄着脚往出走。中星来批评我,说:“叫你展览脸谱的,你来这儿练嘴皮啦?”我说:“我宣传白雪么!”中星说:“白雪用得着你宣传?你的职责是展出脸谱,你就得给人多讲脸谱的事!”我说:“这我不懂。”中星说:“你鼻子下的嘴呢,不会请教演员?”请教谁呀?我当然第一个想到去请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请教演《拾玉镯》的王老师。我也知道还有个邱老师比王老师知识更多,邱老师却是男的,请教王老师其实还是为了容易接触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师,旁边的白雪就走开了。一次吃饭,我明明看见白雪和几个演员拿着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气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见了我,却折身又回到仓库的宿舍去。演员们喊:“白雪,你还吃不?”白雪说:“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来。”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两个蒸馍回到后殿去。后殿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老鼠在什么地方跑动和啃东西。顿顿脚,响声停了,脚一停,响声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里吸纸烟,听起远处隐隐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时才能睁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听得樵楼上三更四点,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哭了声老爹爹儿难得见,要相逢除非是南柯梦间。”台上演的是更深静夜,台下正好也是弯月当空,我想,一只小船儿浮漂在江心,船上一个女人唱着歌诉她的哀伤,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过头来是王老师。她说:“你哭啦?”我说:“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她说:“是胡凤莲在船上唱。”我说:“噢,是胡凤莲。”她说:“你不知道吧,这段唱腔是我设计的,胡凤莲因爹死后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处在复杂的心理状态下,再加上夏公子还在身边,所以设计的唱腔节奏平稳,旋律和缓,才符合她的身份。你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夸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竟哭出了声。戏台子上,白雪还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过来漂过去,我觉得满台上都是水,水从台子上溢下来,戏台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个趔趄,她捂住了嘴,几乎要倒下去呀,最后还是站住,锣鼓点子就乱了。这是严重的失场,别人看不出来,王老师看得出来,她“啊”了一下。我说:“锣鼓咋敲的?”她说:“白雪怀了孕,她犯恶心了。”我说:“?白雪怀孕了?!”王老师踢了我一脚,说:“喊啥哩!”
白雪真的是怀孕了。这消息其实在剧团里不是秘密,原本彩排时她就给中星说过,但白雪是台柱子,中星要求她继续上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说。这次失场后,白雪就再没出演A角,只在别的戏里跑跑龙套。对于白雪怀孕,我心里怪怪的,说高兴我高兴不起来,说难过也算不上是难过。已经有几次,我远远地留神过她,她蹲在那里呕吐,呕吐又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然后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唾唾沫。她离开了,我走过去,那块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层雨,我就可怜起了她。但我能给她做些什么呢?第二天的晚上戏演完后,我瞧见她和另一个女演员去镇街口买烧鸡,另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块酱鸡肉,她却要买辣鸡肉,说:“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馋辣鸡肉。”另一个女演员说:“酸男辣女,你要生个女娃呀!”她说:“那就来个‘贵妃’!”我还胡涂她怎么说“贵妃”?她买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高高兴兴走了,我才明白鸡腿是“跪”,鸡翅是“飞”。我就过去对卖烧鸡的小贩交待,叫他每晚戏毕后提了盒子到仓库宿舍那儿去卖。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戏的人越发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两个小时就得“吵台”。来参观脸谱的就更少,我虽然从王老师那儿学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识,但仍是不够,我说:“王老师,你给我写个什么东西,我把它抄了贴在墙上,可能来参观的人就会多的。”王老师说:“你想了个美!我怎么给你写这些,就是我给你写,我有时间吗?!”她伤了我,我就再不愿提说了。可是到了午饭前,她却主动来给我说,她同意给我写的,我就买了一个烧鸡腿谢她。午饭后,演员们都休息了,我睡不着,到村边的小河里去洗澡,我没有想到小河边的树阴下坐着白雪,白雪趴在石头上写什么。我几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脚又收回了脚,我怕我过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里能让我好好地看着她。她低了头写,头发扑撒在面前,头发是那么黑,衬得脸是那么的白,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抬了头,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嘴角咬起笔杆。笔杆前世是啥变的呀,这样有福!她又开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里唾,河里的鱼都是红鱼,向那里游,河里就红了一片。我就这么一眼一眼看她,她怎么抬手,怎么拧身,我说不出来,但我全装在眼里,等她已经离开走了,我眼前还是她坐着写字的神情模样!到了下午,王老师交给了我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字写得并不好,但清晰整洁。我说:“我给你买鸡腿!”王老师说:“得买一只整鸡!”可我把材料拿到后殿,在一张大红纸上抄写的时候我闻见了材料上的气味,这气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气味一样,我明白了这材料是白雪写的。王老师,你哄我,你哪儿肯写材料,你哪儿又能写了材料,你有这气味吗,一个老太婆了有这么香的气味吗?
材料上是这样介绍着秦腔: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体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带板”“滚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还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调十余种。板路和彩腔均有欢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欢音腔刚健有力。凡属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属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丝弦曲牌和管乐曲牌,数目甚丰,常用也有一百余首,如“小开门”“紫南风”“朝天子”“雁儿落”“柳生芽”“步步高”等。锣鼓经名目繁多,有慢、中、快、散四种类型,依其作用又有开场、动作、板头、曲牌锣鼓四种之别。乐队分文、武场,文场以胡琴为主奏,武场以鼓板为主奏。表演均以我国传统的戏曲虚实结合、且以写意为主,并采用虚拟的表现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的艺人的智慧运作和多方创造,形成众多“绝活”。角色有三大行十三小行,三大行为生、旦和花脸。十三小行是胡子生、老生、小生、武生、正旦、花旦、小旦、老旦、彩旦、武旦、大花脸、二花脸和三花脸。现存传统剧目三千多种,多为历史故事戏,剧中主要人物也多系帝王将相、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和才子佳人。最擅长搬演袍带戏、扎靠戏和“光棍戏”。组班制统“四梁四柱”,“四梁”为头道胡子生、大花脸、正旦和小旦。“四柱”为二道胡子生、二花脸、小生和丑。这些行当要求唱念做打俱精,且有各自的绝招和拿手好戏。脸谱旦角多用墨绉纱包头、贴片子。丑角有梅花、蝙蝠、铜钱和全白脸等,净脸谱色块大,起窍高,面窄额宽,图纹多变,可分为花脸、白脸、黑脸、红脸和净脸。勾黑脸表示人物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如《锄美案》中的包拯。曹操、潘仁美因其骄横、霸道和奸诈,则勾白脸。勾红脸则表示人物有忠贞英武的性格特征,如关羽。还有特殊的脸谱勾法如旦角净扮,净角俊扮,生角净扮。
我感动着白雪为我写这么长的文字,也感叹她知道的这么多,明白她不离开剧团去省城,实在是她为了演戏而生的,我说:白雪,白雪,你真伟大!却就担心起她的身体了。她妊娠反应是越来越厉害,不出演了A角,看戏的人越发地少,少到有些寒碜。剧团又演了一个晚上,又演了一个晚上,戏毕吃宵夜,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一个大蒸馍,大家就地坐了一圈吃喝,中星便喊我也坐过去吃。中星问:“今日到你那儿看的人多少?”我说:“四个人。两个老汉,一个婆娘,婆娘怀里抱了个娃。”一个演员就对我说:“引生,你现在看见了吧,我们像不像个要饭的,背个铺盖四处流浪!”中星就训道:“你怎么说这话!”那个演员说:“好,好,为了振兴秦腔我们光屁股撵娘哩,不怕死也不知羞!这样说行吧?”我笑了笑,赶忙岔话,说:“在竹林关镇还要演几天?”中星说:“再演两场,就转到过云楼乡去,那里条件好哩。”另一个演员说:“我佩服咱团长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来这儿前你说条件多好多好,可一场戏,咱挣死挣活地演哩,能有几个人看?”中星说:“正因为人少,我才让镇上包场哩。”那演员说:“一场包四五百元,还不够咱的枉累钱!即便吃亏赔本也行,你总得有人来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场,我现在脸还红哩。”我说:“你们做演员的还有脸红的?”那演员说:“演员总该长了脸吧?中午演到最后,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个观众了!可那个观众却叫喊他把钱丢了,说是我拿了他的钱,我说我在台上演戏哩,你在台下看戏哩,我怎么会拿了你的钱?他竟然说我在台下看戏哩,你在台上演戏哩,一共咱两个人,我的钱不见了不是你拿走的还能是谁拿走的?”中兴黑了脸,说:“我告诉你,你再这么编段子作贱剧团,我就开除了你!”他站起来,对我说:“走,不听他胡说八道了,我跟你到后殿说话去!”
到了后殿,中星说:“演员里边有些人文化低,素质差,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我说:“这儿没人,你给我说实话,你也是当了一段时间的团长了,你说说这秦腔还有没有前途?”中星说:“这话怎么说呢?”我说:“恐怕有一天,剧团就散伙了。”中星说:“剧团毕竟是一批人吃饭的地方么。”还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就有人跑来找中星,说剧团收拾舞台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来了,村人说戏台上是他们三户人家放麦草的地方,为演戏才腾了出来,应该给他们三户人家付腾场费。中星说:“镇上包了场,还给他们什么钱?让后勤科老王去处理吧。”那人走了,中星说:“咱整天说传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兴秦腔应该是文艺工作者的责任。再说,如果没有了秦腔,群众文化生活就只有喝酒搓麻将?”我说:“问题是没人看秦腔么,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风街有个陈星,歌儿唱得好。”又有人跑来说:“团长,老王处理不了,双方打起来啦!”中星说:“好好说,打啥哩?别见风就是雨,让剧务科老张去,他能镇住!”那人走了,中星说:“你说唱流行歌,把剧团变成卡拉OK厅?!”我说:“陈星一唱歌,清风街的年轻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又有人跑来了,说:“团长,老张碕不顶,打出血来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说:“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说:“翠翠?是雷庆的小女儿……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这个晚上,人命是没出,但事情闹大了,它牵连了我,不但失去了继续跟着剧团巡回演出的机会,更让我在白雪面前丢尽了脸面!事情是这样的:中星走后,我先一直在后殿里,而中星去了戏楼,剧团里的一些演员已经和竹林关镇的村人打成了一锅灰,当然是中星把演员们都撤回了仓库宿舍,宣布关上仓库大门,一律不准出外,要大便的先憋着,要小便的,男演员从北边墙角的那个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