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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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看着也笑了。
“这乞丐疯了!”有人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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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微笑(2)
“我们没疯!”男乞丐听见了,立即反驳,“今日是我老婆生日哩!”
“是我的生日,”女乞丐也郑重地说,“他要给我过生日的!”
我一下子震在了那里,人间还有这样的一对乞丐啊,欢乐并不拒绝着贫贱!我羡慕着他们的俗气,羡慕着俗气中的融融情意,在那一刻里,请你原谅我,我是突然决定了把这一陶瓶的醴泉送给了他们。
但他们没有接受。
“能给一碗饭吗?”
“这可是醴泉!”
“明明是水么,水不是用河用井装着吗?”
这话让我明白了,他们原是不配享用醴泉的。
我提着水瓶尴尬地站在太阳底下,车脚向小集市上走,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我无意地拐过一个墙角,那里堆放了一大堆根雕,卖主因无人过问,斜躺在那里开始打盹了。根雕里什么飞禽走兽的造型都有,竟然有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凤,它没有任何雕琢痕迹,完全是一块古松,松的纹路将凤的骨骼和羽毛表现得十分传神。我立即将它买下。我是为你而买的,我兴奋得有点晕眩,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让我获得这只凤呢,是天之赐予,还是我真有这缘分?我说,我是没有梧桐树的,但我现在有了醴泉,我有醴泉啊,饮醴泉你会更高洁的。 我明日就赶回去,你等着一个送醴泉的人吧。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肯连陶瓶一并接受,那将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接受了醴泉退还了陶瓶,我并不会沮丧,盛过了醴泉的陶瓶不再寂寞而变得从此高古,它将永远悬挂在我的书房,蓄满的是对你的爱恋和对那一对乞丐的记忆,以及发生在灵山寺的一系列故事的。 2001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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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寿宴上的讲话
各位亲朋好友:
承蒙大家的深情厚意,在今天从四面八方赶来和我欢聚在这里!
这一天,太阳在照耀着我们,春风在吹拂着我们,所有的树木绽芽,花草吐蕊,飞鸟和昆虫都一起欢叫和嘶鸣。菩萨与我们同在啊,因为今天也是普贤菩萨的生日,它让我们多么地安详和快活。上帝也来到了这里,赐给了我们丰盛的食物和醇美的醴酒。饭店门前是西安最大的街道,街道是城市的河流,车辆和人群日夜流淌,它正在象征着我们前进的事业,不竭的财富,活泼的生命精力,以及我们长远的友谊。 五十年前的二月二十一日,我降生于陕西南部的一个山村,从那时起,我每日三餐都有地上的五谷杂粮喂养着我,我走到哪儿,天上的太阳和月亮都沐浴着我,十九岁我从乡下来到了西安,开始了我的学习,工作,写作和创业,我先后调换过四次部门,迁居过九次房子,也写下了五十多部书和数以千幅的字画,我做每一件事无不有各种神灵在点化,招引着我,无不有一拨一拨的同学同乡同行同志同道同仁帮助和呵护。社会历史的潮起潮落,世事人物的更新变幻,五十年了,我从少年青年到中年,从一个无知的乡下孩子到了今天有家有室有了事业。回首走过的一半人生,我有过胜利,也有过失败,得意过,也挫折过,欢笑过也落泪过,享受了掌声和鲜花,同样享受了烦恼和诋毁。这半生是丰富的!我现在深沉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活着的美好。在此,我要向天地致谢,向各路神圣致谢,向父母致谢,是他们给了我的肉体和灵魂。我要向这个世界致谢,让我经历了沧桑,见多识广,增长了智慧。今天到这里来的,都是这几年来往亲密的,关系友好的,又容易赶来的各方面朋友,你们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中、工作中、从艺中所重要的所亲爱的,我向你们致谢。同时,我还要向那些在远方的,或不知道消息的,或因种种原因未能来的,可以说半生来与我有着各种关系的人们致谢。爱我的人和支持我的人,是在前边拉我,给我以滋润和鼓劲;恨我的人和反对我的人,是在后边推我,给我以清醒和督促,正是这正正反反两股力量的作用,成就着我这五十年。当然,我还要向先后伴随了我几十年的钢笔、圆珠笔、毛笔致谢,它们转化了我的生命形态,使种子变成了大树,使蚕蛹变成了飞蛾。我最后要致谢的还有我的身体。致谢我的大脑,心脏,肝肺肠脾胃,四肢七窍,以及头发和牙齿,它们经受了病痛折磨,还仍在顽强地正常地工作。 二月二十一日,这一组数字是我的生命密码,我崇尚二二一,敬畏二二一,面对着二二一这一天,面对着到来的各位亲朋好友,面对着大的寿糕,我祈愿上苍神明,在后一半人生中请赐给我智慧和力量,自在和和平,使事业辉煌,身心快乐!我向各位请求,我热爱你们,你们也继续爱我,关怀永远,友谊长驻! 此致 敬礼 女人与陶瓶 在我的书房,除了书,堆放的有大大小小百十多个古陶瓶罐。许多人问我为什么爱这类东西,我说或许瓶与平谐音吧,说不清什么原因。一日有甲骨文专家和我谈起我的姓名三字,说贾字上半部的“西”来源于陶瓶的象形,下半部的“贝”就是古时的货币,古人的钱是在家时压在炕席底下的,出门则装进陶瓶子顶于头上。原来我爱陶瓶的秉性是与生俱来的!环顾书房,可惜的只是没有很多的钱,瓶里罐里都是空着。 二○○一年的秋天,我得知陕西的富平县有一个专烧制陶罐的陶艺村,自己以陶自喻,富平的县名又让我吉祥,便鼓动一些朋友去那里游玩。一位女熟人也嚷着她也爱陶,而且陶艺村三字中也有一个字与她的名相同,她应该去的,也就去了。在陶艺村我们每人都亲自制作了一件陶器,当然做得最好的是我。我做的就是一个瓶,烧好了我把它带了回来。 事后,我为去陶艺村的每个朋友都画像,画得最像本人的就属于这幅画。这幅画之所以没有题名“为?菖?菖造像”而是“女人与陶瓶”,我想,女人与陶瓶是有许多意味的。女人如贾宝玉所说是水做的,那么陶瓶是泥做的;女人是美丽的,陶瓶是粗陋的。当女人在做陶瓶时,陶瓶给了女人的大气,女人给了陶瓶的高贵。 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那个女熟人在做陶瓶时的神情,她做得并不好,但却专注。她做陶瓶并不是为了装钱币,而是要把她的憧憬装进去,由于太想做好反而泥坯拉动时使瓶形变歪。大家都在笑她,我没有笑,当丑陋的瓶形渐渐在她的手中完成时,我觉得那丑陋的瓶子有了灵魂,他们在瞬间里对应和融合了。 女熟人来取这幅画了,她带给我了一束晚菊。我戏谑着说为什么不送一束玫瑰或勿忘我呢?她说:晚菊是半老徐娘啊!我将菊花就插进了我制作的那只陶瓶里,我也就说了:陶瓶不厌徐娘老,犹有容光照紫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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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后记(1)
在陕西东南,沿着丹江往下走,到了丹凤县和商县(现在商洛专区改制为商洛市,商县为商州区)交界的地方有个叫棣花街的村镇,那就是我的故乡。我出生在那里,并一直长到了十九岁。丹江从秦岭发源,在高山峻岭中突围去的汉江,沿途冲积形成了六七个盆地,棣花街属于较小的盆地,却最完备盆地的特点:四山环抱,水田纵横,产五谷杂粮,生长芦苇和莲藕。村镇前是笔架山,村镇中有木板门石老街,高高的台阶,大的场子,分布着塔,寺院,钟楼,魁星阁和戏楼。村镇人一直把街道叫官路,官路曾经是古长安通往东南的惟一要道,走过了多少商贾、军队和文人骚客,现还保留着骡马帮会会馆的遗址,流传着秦王鼓乐和李自成的闯王拳法。如果往江南岸的峭崖上看,能看到当年逃兵荒匪乱的石窟,据说如今石窟里还有干尸,一近傍晚,成群的蝙蝠飞出来,棣花街就麻碴碴地黑了。让村镇人夸夸其谈的是祖宗们接待过李白、杜甫、王维、韩愈一些人物,他们在街上住宿过,写过许多诗词。我十九岁以前,没有走出过棣花街方圆三十里,穿草鞋,留着个盖盖头,除了上学,时常背了碾成的米去南北二山去多换人家的包谷和土豆,他们问:“哪里的?”我说:“棣花街的!”他们就不敢在秤上捣鬼。那时候这里的自然风景和人文景观依然在商洛专区著名,常有穿了皮鞋的城里人从312国道上下来,在老街上参观和照相。但老虎不吃人,声名在外,棣花街人多地少,日子是极度的贫困。那个春上,河堤上的柳树和槐树刚一生芽,就会被捋光了,泉池里是一筐一筐,石头压着煮过的树叶,在水里泡着拔涩。我和弟弟帮母亲把炒过的干苕蔓在碾子上砸,罗出面儿了便迫不及待地往口里塞,晚上稀粪就顺了裤腿流。我家隔壁的厦子屋里,住着一个李姓的老头,他一辈子编草鞋,一双草鞋三分钱,临死最大的愿望能吃上一碗包谷糁糊汤,就是没吃上,队长为他盖棺,说:“别变成饿死鬼。”塞在他怀里的,仍是一颗熟红苕。全村镇没有一个胖子,人人脖子细长,一开会,大场子上黑乎乎一片,都是清一色的土皂衣裤。就在这一群人里谁能想到有那么多的能人呢:宽仁善制木。本旺能泥塑。东街李家兄弟精通胡琴,夜夜在门前的榆树下拉奏。中街的冬生爱唱秦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婆都跟人去讨饭了,他仍在屋里唱,唱着旦角。五林叔一下雨就让我们一伙孩子给他剥玉米棒子或推石磨,他然后盘脚搭手坐在那里说《封神演义》,有人对照了书本,竟和书本上一字不差。生平在偷偷地读《易经》,他最后成了阴阳先生。百庆学绘画,拿锅黑当墨,在墙上可以画出二十四孝图。刘新春整理鼓谱。刘烈有土木设计上的本事,率领八个弟子修建了几乎全县所有的重要建筑。西街的韩姓和东街的贾姓是棣花街上的大族,韩述绩和贾毛顺的文墨最深,毛笔字写得宽博温润,包揽了全村镇门楼上的题匾。每年从腊月三十至正月十五,棣花街都是唱大戏和闹社火,演员的补贴是每人每次三斤热红苕,戏和社火去县上会演,总能拿了头名奖牌。以至于外地来镇上工作的干部,来时有人叮咛:到棣花街了千万不能随便说文写字。再是我离开了故乡生活在了西安,以写作出了名,故乡人并不以为然,甚至有人在棣花街上说起了我,回应的是:像他那样的,这里能拉一车!
就在这样的故乡,我生活了十九年。我在祠堂改作的教室里认得了字。我一直是病包,却从来没进过医院,不是喝姜汤捂汗,就是拔火罐或用瓷片割破眉心放血,久久不能治愈的病那都是“撞了鬼”,就请神作法。我学会了各种农活,学会了秦腔和写对联、铭锦。我是个农民,善良本分,又自私好强,能出大力,有了苦不对人说。我感激着故乡的水土,它使我如芦苇丛里的萤火虫,夜里自带了一盏小灯,如满山遍野的棠棣花,鲜艳的颜色是自染的。但是,我又恨故乡,故乡的贫困使我的身体始终没有长开,红苕吃坏了我的胃。我终于在偶尔的机遇中离开了故乡,那曾经在棣花街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记得我背着被褥坐在去省城的汽车上,经过秦岭时停车小便,我说:我把农民皮剥了!可后来,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上的。 我必须逢年过节就回故乡,去参加老亲世故的寿辰、婚嫁、丧葬,行门户,吃宴席,我一进村镇的街道,村镇人并不看重我是个作家,只是说:贾家老四的儿子回来了!我得赶紧上前递纸烟。我城里小屋在相当长的年月里都是故乡在省城的办事处,我备了一大摞粗瓷海碗,几张钢丝床,小屋里一来人肯定要吃捞面,腥油拌的辣子,大疙瘩蒜,喝酒就划拳,惹得同楼道的人家怒目而视。所以,棣花街上发生了任何事,比如谁得了孙子,是顺生还是横生,谁又死了,埋完人后的饭是上了一道肉还是两道肉,谁家的媳妇不会过日子,谁家兄弟分家为一个筐篮成了仇人,我全知道。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十年里,故乡的消息总是让我振奋,土地承包了,风调雨顺了,粮食够吃了,来人总是给我带新碾出的米,各种煮锅的豆子,甚至是半扇子猪肉,他们要评价公园里的花木比他们院子里的花木好看,要进戏园子,要我给他们写中堂对联,我还笑着说:棣花街人到底还高贵!那些年是乡亲们最快活的岁月,他们在重新分来的土地上精心务弄,冬天的月夜下,常常还有人在地里忙活,田堰上放着旱烟匣子和收音机,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吼秦腔。我一回去,不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