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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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再这样说话,我得抽你们舌头了!”
“他俩合伙欺负我!”夏清说。
“是王老板喜欢上你的搭档了?”
“是喜欢上了,戚处长,”胖子说,“但你一定不会吃醋的,因为我们决定要牺牲夏清
了!”
说罢,王老板竟揽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
“哎哎,”戚子绍故意地叫着,却把木屋的房间门掩了,笑笑说:再不牺牲,贷款和推销的事恐怕就吹了。回过头来,夏清却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绍去摸了一下她的脚,她的脚缩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说:“他们要牺牲我,我却不愿意哩。你坐好,咱们说说话不行吗?”
但戚子绍一时没话可说。
“说狗熊的事吧。”夏清说。
“那就说狗熊吧,”戚子绍说,“狗熊是世上最丑的野物,也是最坏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
“戚处长,你怎么啦?”
“你应该叫我戚哥!”
“戚哥,你怎么突然恨起狗熊啦?”
戚子绍哦了一声,恢复了平和,说:“我是有过猎狗熊的经历的。那一年我们猎狗熊,
我是没经验的,放了一枪,它竟顺着枪子朝我扑来。狗熊的掌只要抓一下你,就会抓下你一个膀子的。旁边人就喊快趴下装死!我告诉你,狗熊是不吃尸体的,但它不知道人会装死。我就趴下装死了。狗熊过来拨我的腿,我不动。狗熊又过来拨我的头,我还是不动。狗熊就把鼻子凑近我的鼻子试,还有没有气儿,我闭住了气,仍是不动。我是猎人,我斗不过狗熊吗?!狗熊真以为我就是尸体了,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开始摸枪,拉动了枪栓,但拉动枪栓要出响声的,我必须在它扭头过来的瞬间一枪打死它,要不然狗熊既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我身上我也会被压死的。狗熊果然扭过了头,瞧我还活着,就张开了嘴要来咬我,我的枪响了,这一枪就打进它的嘴里,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铺着一张熊皮,
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
“我信的,戚哥!”夏清说。
“好了,我可以把那张熊皮送你了!”
夏清简直视戚子绍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松开来,一双脚从屁股下伸开来,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绍口里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没有敢过去。“我真的送给你!”他再一次说。
突然有了一声奇怪的嚎叫,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似乎山林里有了回音,加长了音节和嗡声,传递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两个人立即停止了说话,戚子绍侧耳又听了一下,叫道:狗熊来了!脸色寡白,遂之彤红,像喝过了酒,一下子跳起来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边却一时寻不着鞋,而在帐篷里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经跑了过来,他们拿了枪,惊慌地说狗熊就在附近。
“来了好!”戚子绍极快地把子弹装上镗,说:“我须报仇不可,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来打猎了!”从屋里跑了出去。
两个女人也要去,王老板这回发怒了,哐把门拉闭,又在门栓上插上了木棍儿,提枪去撵戚子绍。夏清隔着门缝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
戚子绍是听到了夏清的喊声,他朝林子的深处跑,他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痛,仍疯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没有狗熊,草坪上也没有狗熊。戚子绍又跑到山泉边,狗熊还是没有。王老板是一直追着他的,但王老板没能追上,他自叹不如,就坐下来等待枪响而辨别戚子绍的方位。
戚子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越是寻不着狗熊越是复仇的火焰汹汹,又翻过一个崖嘴,终于发现了一个黑影在前边移动,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这一次的戚子绍发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见了月光下的一块平台石上
,狗熊在那里蹭身子,就静静地瞄准着放了一枪。
“叭!”
这一枪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从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绍并没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准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枪,狗熊就动也不动了。
“我要打烂你的×!”戚子绍骂着从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面前,狗熊是四脚朝天地躺着,他踢了一下,已经不会动了,他端起了枪瞄准狗熊后腿中间的部位准备打三枪,不,打四枪,打它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次仍和上两次的情况一样,当戚子绍刚刚把四颗子弹装进了镗,狗熊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了他在地上了,这次狗熊不是一只掌压着他,而是两只掌压着了他。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是彻底地绝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给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给她一张熊皮了。
狗熊张合着满是牙齿的大嘴,锋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颈,月亮下他瞧见爪甲闪闪发着白光,
戚子绍没有再说“想活”,其实他哪里不想能活下去,也没有主动去拉脱裤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是侮辱了他,狗熊也不会再让他活着离开了。
“随便吧,”他说,“要干要吃你随便吧,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还是魔鬼,这么厉害?!”
“你问我?”狗熊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猎人还是卖屁股的?!”
这个时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听见了连续的两声枪响,欢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绍回来,她们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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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人
在中国,十有六七的人识得棋理,随便于何时何地,偷得一闲,就人
列对方,汉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帅,车马冲锋陷阵,小小棋盘之上,人皆
成为符号,一场厮杀就开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罢了,而十有三四者为棋迷。一日不下瘾发,
二日不下手痒,三日不下肉酒无味,四五日不下则坐卧不宁。所以以单位
组织的比赛项目最多,以个人名义邀请的更多。还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会
友,夜半三更辗转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门的。于是被访者披衣而起,
挑灯夜战。若那家妇人贤惠,便可怜得彻夜被当当棋子惊动,被腾腾香烟
毒雾熏蒸;若是泼悍角色,弈者就到厨房去,或蹴或爬,一边落子一边点
烟,有将胡子烧焦了的,有将烟拿反,火红的烟头塞入口里的。相传五十
年代初,有一对弈者,因言论反动双双划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沦落天涯。
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见,
相见就对弈一个通宵。
对弈者也还罢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观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
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远窄小的西宁、拉萨,夜一降临,街上行人稀少,
那路灯杆下必有一摊一摊围观下棋的。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
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
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所以中国长脖子的人多!),双目
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锐声叫好,若一步走
坏,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但往往弈者仰头看看,看见的都是长脖
颈上的大喉结,没有不上下活动的,大小红嘴白牙,皆在开合,唾沫就乱
雨飞溅,于是笑笑,坚不听从。不听则骂:臭棋!骂臭棋,弈者不应,大
将风范,应者则是别的观弈人,双方就各持己见,否定,否定之否定,最
后变脸失色,口出秽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
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
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
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
在乡下,农人每每在田里劳作累了,赤脚出来,就于埂头对弈,那赫
赫红日当顶,头上各覆荷叶,杀一盘,甲赢乙输,乙输了乙不服,甲赢了
俗再赢,这棋就杀得一盘未了又复一盘。家中妇人儿女见爹不归,以为还
在辛劳,提饭罐前去三声四声喊不动,妇人说:“吃!”男人说:“能吃
个球!有马在守着怎么吃?!”孩子们最怕爹下棋,赢了会搂在怀里用胡
碴扎脸,输了则脸面黑封,动辄擂拳头。以致流传一个笑话,说是一孩子
在家做作业,解释“孔子曰……而已”,遂去问爹:“而已是什么?”爹
下棋正输了,一挥手说:“你娘的脚!”孩子就在作业本上写了:“孔子
曰……你娘的脚!”
不论城市乡村,常见有一职业性之人,腰带上吊一棋袋,白发长须,
一脸刁钻古怪,在某处显眼地方,摆一残局。摆残局者,必是高手。来应
战者,走一步两步若路数不对,设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别下不了台!”
败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红指印,设主就抖着满是红
指印的白布四处张扬,以显其威。若来者一步两步对着路数,设主则一手
牵了对方到一旁,说:“师傅教我几手吧!”两人进酒铺坐喝,从此结为
挚友。
能与这些设主成挚友的,大致有二种人,一类是小车司机。中国的小
车坐的都是官员,官员又不开车,常常开会或会友,一出车门,将车留下,
将司机也留下,或许这会开得没完没了,或许会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
醉半天不醒,这司机就一直在车上等着,也便就有了时间潜心读棋书,看
棋局了。一类是退休的干部。在台上时日子万般红火,退休后冷落无比,
就从此不饲奸贼猫咪,宠养走狗,喜欢棋道,这棋艺就出奇地长进。
中国号称礼义之邦,人们做什么事都谦谦相让,你说他好,他偏说
“不行”,但偏有两处撕去虚伪,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饮,李太
白的“唯有饮者留其名”没有不记得的,分明醉如烂泥,口里还说:“我
没有醉……没醉……”倒在酒桌下了还是:“没……醉……醉!”另外就
是下棋,从来没有听到过谁说自己棋艺不高,言论某某高手,必是:“他
那臭棋篓子呗!”所以老者对少者输了,会说:“我怎么去赢小子?!”
男的输了女的,是“男不跟女斗嘛!”找上门的赢了,主人要说:“你是
客人??!”年龄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汉不赢头三盘呀!”
象棋属于国粹,但象棋远没围棋早,围棋渐渐成为高层次的人的雅事,
象棋却贵贱咸宜,老幼咸宜,这似乎是个谜。围棋是不分名称的,棋子
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占位,围住就行,象棋有帅有车,有
相有卒,等级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国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国人太
爱政治的缘故儿吧?他们喜欢自己做将做帅,调车调马,贵人者,以再一
次施展自己的治国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则作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以致词
典上有了“眼观全局,胸有韬略”之句。于是也就常有“xx他能当官,让
我去当,比他有强不差!”中国现在人皆浮躁,劣根全在于此。古时有清
谈之士,现在也到处有不干实事、夸夸其谈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
观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经验:越是观者多,越不能听观者指点;一人
是一套路数,或许一人是雕龙大略,三人则主见不一,互相抵消为雕虫小
技了。虽然人们在棋盘上变相过政治之瘾,但中国人毕竟是中国人,他们
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其势凶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让出你两个马吧!”
‘我用半边兵力杀你吧!“若对方不要施舍,则在胜时偏不一下子致死,
故意玩弄,行猫对鼠的伎俩,又或以吃掉对方所有棋子为快,结果棋盘
上仅剩下一个帅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着强手,那便“心理压力太大”,
缩手缩脚,举棋不定,方寸大乱,失了水准。真怀疑中国足球队的教
练和队员都是会走象棋的。
这样,弈坛上就经常出现怪异现象:大凡大小领导,在本单位棋艺均
高。他们也往往产生错觉,以为真个“拳打少林,脚踢武当”了。当然便
有一些初生牛犊以棋对话,警告顶头上司,他们的战法既不用车,也不架
炮,专事小卒。小卒虽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冲过河界,勇敢前进,
竟直捣对方城池擒了主帅老儿。
x地便有一单位,春天里开展棋赛,是一英武青年与几位领导下盲棋。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