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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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儿吃吧。”烂头说:“我口里寡得很,咱是不是先来一碟蝎子?”蝎子,我吓
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儿来的蝎子?”烂头努了嘴往窗外,巷对面的一间门面
真的写着“刘家蝎子宴”。烂头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蝎,叫嚷着说是酒泡了的,
捏出一只提在手里,拿牙轻轻咬掉了蝎尾尖,然后丢进口里嚼起来。我胆小,不纫
动。“你不吃?”他说,“香得很的!”我说:“我原本以素食为主,今日看着你
这么个凶残劲,往后我是彻底不动荤了!”于是,我们以吃荤吃素是凶残还是善良
发生了争论,我没有想到烂头为了证明他吃活蝎的正确,竟给我算账:正是有吃活
蝎的,才有人去捉蝎子,养蝎子,有人开饭店卖蝎子,这使多少人有事干,有钱挣,
有饭吃呢?“我虽没在这个县上猎过狼,但我吃这碟蝎子也是对丹凤县的经济发展
做了贡献的!”他拿筷子在碟子里捣,一只蝎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夹起来又
丢在嘴里,嚼了嚼,将一张空皮一样的蝎渣丸拿舌头顶出嘴边,说了一声“嚼不烂
么”,喝一口面汤冲咽下去。我赌气不和他坐一张桌子。而坐到邻桌,邻桌上的两
个人谈论的仍是尤文杀人的事。当街上的人给舅舅说那个杀人狂,我以为在说诓话,
而饭桌上又有人说起了杀人狂,才确认了真有这等事,忙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两
个人争着叙说,好像都要过口瘾似的。原来黄家堡的尤文因为个头小,又家贫如洗,
三十岁上才讨了个瘫子老婆,矬子和瘫子成一对,当农民也不会是能过好日子的农
民,加上他们家在村外是个独庄子,平日狗大个人也不去他们家的。这样,他们就
有杀人的机会了。他们杀人从不用刀,每每有人从门前过,尤文说:乡党,进屋喝
口水么!来人进来了,坐下来喝水,尤文从门后拿一把斧头,不用斧刃,用斧背,
就在来人的后脑勺上一敲,来人就倒地死了。然后夫妻俩剥死者衣服,上衣裤子鞋
袜全脱下来,用裤带一捆放在楼板上,尸体就靠在后院柴火棚里,等杀够五人了,
在后院的土坑里摆好,盖一层土,再杀五个人了,再放进去盖一层土。案子的破获
是一个去纸厂卖麦草的人被尤文杀了,发现了死者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厂欠款白条子,
纸厂常以白条子欠款,需一月后方兑现,而尤文竟后来拿了白条子去兑现了八十七
元钱。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着死者,曾去纸厂询问,证实来卖过麦草又有另外模样
的人来兑过现金。一日尤文去镇上赶集,恰碰上死者家属和纸厂的人,认出了他,
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条子,并追问在哪儿偷的,想
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当然说不出来,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还有什么被偷过的东
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里的死人,死人是三个,这事就大了,县公安局便来了人审
问,一问将一桩惊天大案问出来了。尤文总共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那半个只有一
条腿没有身子,尤文也说不清,把院子刨了个底朝天,仍是寻不到那身子。杀了四
十八个半的人,所得钱财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记着账的,死者没
一个在生前被尤文强暴过,也没一个是死后奸尸,死者又都是从不认识的人,杀人
的动机难以定下,尤文说:国家干部我不杀,年轻力壮的我不杀,杀的都是老弱病
残和痴呆人,我是帮政府优化人口哩!说到这儿,那两个人嚯嚯地笑了,我也笑了
一下,没有笑出声来。烂头听见我们说话,也坐过来听,骂道:这狗东西,杀人还
有原则!就问我去不去黄家堡现场看看,这可是个大新闻。那两个人说要写文章使
不得的,现场封锁着,上边有指示,拒绝任何记者去采访哩。烂头“噢”了一声,
又回坐到他的桌边吃活蝎了,我却走到店门口,望着街上忙忙人发呆。
“喂,”烂头说,“你发什么呆?杀人狂专门杀痴呆人的,你好好发呆!”
“他杀病残的人呢,怎么就没遇上你这害头痛的!”我打击着他,说舅舅怎么还不
回来,便起身去监狱门口要接,烂头还说:“你没口福,你给队长说我给他留些着
的。”
贾平凹作品集
第十四章
(……烂头还说:“你没口福,你给队长说我给他留些着的。”)
在监狱门口,舅舅抱着头蹲在那里吸烟,他竟然还没有进去,因为我们走后,
州城监狱的一位领导正好来检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对犯人的探视。我们呆了一会儿,
一群人从大门里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唤着可以探视了,舅舅就让我陪着他。几分钟
后,我们在一间平房里,隔着铁栅栏,见到了成义。
成义是一个胖子,胖得难以让人置信他曾经是一个猎人,他光着头,左脸上有
一个大的发红的疤,阴着目光看着舅舅,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来看看你。”
“你怕是为你来看我的吧。”“……你家里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还都好
……你好吗?”
“……”“你不要操心外边的事。”“……”“我前几天去德顺那儿了,大家
都念叨着你,盼你能早日出来。”“……”“成义,成义,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恨
我吗?”
成义突然吼叫了一声:“我恨狼哩,我怎么没就让狼吃了,让狼把骨头咬得碎
碎的屙上一泡屎!”“狼挖脸,你声往低点!”站在旁边的看守训斥道。
“你们叫他狼挖脸?”舅舅站起来生气了,“那是他的绰号,只有原先捕狼队
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还是人,你们应该叫他成义,吴成义!”“是他这么让
我们叫的,”看守说,“他说他不喜欢成义这个名字,他就叫狼挖脸。”我们都看
着成义,他没有反应,把目光斜着不对视舅舅。舅舅把烟从铁栅栏缝里塞了进去,
成义依然纹丝不动。
“成义!”“我叫狼挖脸!”“狼挖脸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说,“现
在政府颁布了条例,咱们捕狼队解散了。”“是吗,”成义哼了一下,“制定条例
你是有功么,还普查了狼,挖我脸的那只狼你也见着了?”
“是谁告诉你的?”
“王伟来过了,捕狼队解散了好么,他们都失业了,只剩下你一个猎人了么!”
“我不是猎人,不能猎狼了我算什么猎人?”
“你不是还穿着这身行头吗?”成义说,“你打了一辈子狼,你又保护起了狼,
你当然不是猎人了,你还配什么猎人呢?你来看我什么,我不是被人出卖的那个成
义,我是狼挖脸,被人保护的狼挖过脸的犯人!”“……”“你不要再来看我,再
来看我我也不肯见你了!”“……”“你也不要去我家!”那条烟被从铁栅栏缝里
塞了出来,成义站起来要离开了,舅舅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训责着成义不该这样对待我的舅舅,我说你捕杀贩卖金
丝猴犯了国法,舅舅告发你有什么错,政府颁布保护狼的条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
舅舅理所当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来看望你,你如此损他,
狼挖了你的脸,难道你就这样挖他的心吗?成义却没有理睬我,他转过身盯着舅舅:
“那我要谢谢你了?!你要我给你说话,那我就说给你一个故事吧。这是狱中那个
杀人犯告诉我的。说是有一个英雄,他自以为是英雄,他确实也是一个英雄,来到
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诉苦说山上有个白虎常来伤害他们的。英雄未听完就上山杀
虎了,他和虎搏斗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浑身是血,但还是把白虎杀死了。
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设宴款待他,他问村人:现在还有什么事让我帮忙吗?村人说,
山上的白虎没有了,潭里有一条青龙也是常常兴风作浪,天旱时它吸干了潭水不能
让他们浇田灌溉,天涝的时候它又吸了潭水喷吐在农田里,能不能帮他们除了青龙?
英雄就去了潭里,与青龙格杀了三天三夜,险些被青龙吃掉,最后还是提着龙头回
到村中。村人欢呼他,又是设宴庆功,他喝下一壶酒,得意地说:是英雄就要为民
除害,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去干吗?村人说:没有了白虎青龙,但还有一个害,
如果这个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问:是谁?村人说:是你。英雄吃了一
惊:是我,怎么能是我?但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了,站起来要离开,刚刚站起来却
扑倒在地就死了。因为他喝下的酒里,村人早放下了毒药。”成义说完这个故事,
转身离开了会见室,会见室里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五分钟。
从监狱出来,舅舅不愿意在丹凤县城再呆了,甚至恨恨地说再也不会到这个县
城来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专横,全然不顾及我和烂头。离开县城,
他又不愿从原路退回,竟领着我们顺着监狱的高大院墙绕过去到了城外河边,偶有
人过来,还低了头匆匆走过。河岸上除了远处有几个妇女在石头上搓洗衣服外,并
没有往来闲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响一声。柳树上的蝉
鸣一片,而岸边的水田里蛙声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时站在水田埂上往水里瞅,馗
次为鱼扑下去,鱼没抓到,弄得浑身淋淋的水。舅舅显得很烦躁,用石头甩到柳树
上,也甩到水田里,石头一甩蝉蛙就寂静了,过一会儿鸣声又起,连甩了三个石子,
后来就拿脚踢翠花。烂头也生气了,说:“队长你是烦翠花哩还是烦我?!”舅舅
说:“烦你哩,咋啦?!”烂头说:“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
是个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来潮了说到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
到丹凤县城,你说要离开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离开丹凤县城,可你知道不
知道我正头痛着,你去监狱后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总不能还给我念紧箍咒呀?”
他俩一吵,我就赶忙打圆场,说:“咦,你把你说成是孙悟空了?!”没想烂头却
说:“当不了个孙悟空,还算个猪八戒吧,你把我不当人了,我可以回高老庄去,
可书记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来的干部,交裆里大肠头子都累出来了!”舅舅说:
“你回你的高老庄么,是我稀罕了你,请了你来的?
你回去吧,你滚!“唾了一口,又说了一声:”滚!“烂头真的扭头就走。河
岸往西一条石条路,路不远处是沿着塄坎修筑的屋舍,屋舍门前是城最南头的小街,
屋舍与屋舍之间有石台阶分隔着,因为房子都是吊脚小楼,长长的木柱就一根一根
撑立在塄坎下,厕所当然也在楼上,粪池却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秽物掉下来。
我叫着烂头:”你往哪里去,去吃屎呀?!“烂头已到了一家楼下,楼上的揭窗打
开着,一个浓妆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来喝喝茶,好耍哩么!“烂头
竟从石台阶上走上去了。
“烂头,烂头!”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让他去吧!”河面上咿呀地撑过来一只船,船夫要上岸来去城中买
酒的,舅舅和船夫嘀咕了几句,气乎乎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赶紧去把船夫拦住,
问这要把船撑到哪儿去,船夫说:“下商南县啊。”我让他歇着,应称着我去买酒,
就跑向吊脚楼那边,也从石台阶上去到了街上,买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烧鸡,待找
烂头,却不知在哪家茶馆里。粗声喊了一通,烂头应了声,边系着衣扣边站在旁边
的发廊门口。我拉了他从石台阶往下走,身后女人在说:“船哥,船哥!”烂头说:
“钱在床头上撂着的!”我说:“这么快就上床啦?”“我让她给我捏捏,”烂头
说,“他妈的,走到哪儿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见他的衣领上有一小圈红,说:
“快把那口红擦了,省得队长再骂你!他是队长,年纪又比你大,刚才见了成义,
心里不好受,你就不会让着点,何况都是一个捕狼队里过来的。你是屁也嘣不得?
你往哪儿去,说走就走了?!”烂头说:“他让我滚么!”从地上抓了土在衣领上
抹,还问我看得见看不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我能滚到哪去,吓唬吓唬他
哩!”和船夫都上了船,舅舅还坐在船舱里呼哧呼哧出粗气,我说:“队长!”他
阴着脸说:“叫舅舅!”“舅舅,”我说,“你别生气,烂头确实是犯头痛了,头
一痛就说昏话了。”舅舅说:“让他走么,吊脚楼上还少一个嫖客哩!”船启动了,
河面宽阔,船夫也放任着船去漂流,抱了桨坐在那里,舅舅却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