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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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挂在屋梁下的那串咸肉上怎么有一个大薄石板?他们说那是防止老鼠顺着绳下来
吃咸肉呀,再精的老鼠总不能从石板上翻下倒身再从石板的背面爬吧。我说老鼠会
不会从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着掌说你真聪明,老鼠是会这么干的,但
你没见那石板是斜着挂的吗,它跳下来就会从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来,一只老
鼠是在地上死着的。说话间,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着胡须
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没有理会,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发现他
们全都是大胡子,虽然剃了脸,脸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几乎没
有长胡子,就开始戏谑我,说我是太监,是二一子,烂头还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
贱说光腻得像婴儿的屁股。对于他们的无理,我自然没有上怪,因为他们的直爽并
没有任何恶意,何况我的老婆并不弹嫌我没胡子,她喜欢白白净净的男人。
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
而感到了羞耻。
贾平凹作品集
第十章
(……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而感
到了羞耻。)
当天晚上,我们返回了州城,我打电话通告专员我们翌日就出发为十五只狼去
拍照了。专员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宾馆,他甚至设了简单的饯行仪式。“老傅
同志,”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说,“过去捕杀狼那是对的,因为狼威胁了我们的生存,
捕狼队和你这个队长是有功的。现在狼却要灭绝了,我们保护狼,你也是有功的,
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谢你,也祝你这次陪同高子明同志把拍照的工作做好!”
舅舅当然很激动,他不仅仰脖喝下了专员敬的酒,而且还要感谢专员,说他没有〔
么可以感谢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里要喝下。专员忙劝他,要和
他分开碰杯喝,他说:“专员,我有话要对你说哩!”他说的是以国家的法律规定
民间是不能拥有枪支的,而原捕狼队的猎枪也都上缴了,剩下他是惟一的持枪人,
但普查完狼后,到这一日也该是他上交枪支的时间了,他请求在为十五只狼拍照的
过程中能允许他继续保留枪支,“枪是半个猎人,猎人没枪狗都不是!”舅舅的
请求我没有想到,专员也为难了,沉吟了许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舅舅竟一下
子握住专员的手,几乎要跪下了。“是这样吧,我来通知你们县公安局吧,”专员
扶住了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拍照过程中需要枪,拍照完了也还可以保留么,
你傅山同志应该持有枪,你还是猎人么,以后还可以打山鸡嘛!”猎人的称号和猎
枪对于舅舅是多么需要,专员的特别关照使我也为舅舅高兴!但是,舅舅在吃完饭
与专员告别后,他却对我说:“猎人就是打山鸡吗,只猎山鸡也算是猎人?!”舅
舅毕竟最后是很高兴地同我上路了,我们上路并不仅仅是我们两人,还有另一个,
那就是烂头。烂头在州城外的十字路口上等着我们的,他靠坐在柳树下,面前是一
个铺盖卷儿,一个酒壶,肩头上立着一只猫,猫认真地把他的头发向后梳理。我以
为这是一种古风,像《水浒》中常常描写的那样,是来为舅舅和我敬酒相送的,他
却是坚决地要求跟我们一块儿走。
“队长,你得让我跟了你,我好赖也曾是猎人!”他说,猫还立在肩头上,前
爪合抱了像是作揖。
“你也去?”舅舅和我都愣住了,我们在沙河子的时候,他毫无要跟随我们的
迹象,舅舅说,“你说诓话,你害头痛那么厉害,你跟我们去?!”“我要是再在
家呆着,我这头就炸成八瓣啦!”烂头说,“我要死,死在猎中……”“这哪儿是
去打猎,去为十五只狼拍照呀!”“可总是和狼打交道啊!我想过了,狼是铁头麻
秆腿豆腐腰,我这头痛起来得用拳头砸,活该也是个铁头,或许和狼在一起,头痛
病也就会好的。再说,我有猫,猫给我搔头全当是老婆为我按摩哩,还有芬必得嘛,
我给你们鞍前马后做个苦力还不行吗?”
舅舅痴在那里,末了看我,我说:“也好。”“这可是你说的!”舅舅说,
“那他也就是个猎人了。”“费用我会让行署报销的,”我明白舅舅的狡黠用意,
眨眨眼说,“但让专员为他批一杆枪,我可是办不到的。”就这样,烂头以编外人
员参加了我们的行动,烂头的加入使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猪八戒和沙和尚,更使
我想到了《堂吉诃德》里的礼拜五,于是我曾叫过他一回“礼拜五”,他抬起头说:
今日是礼拜四呀!
我就赶紧不敢再说什么。烂头却很兴奋,一定要为我们这个小组每人命名,他
照例称舅舅是队长,称我却是书记,因为三人中我是惟一的党员,他自封了秘书,
“有外人时就叫我秘书,没人了就喊我烂头”。舅舅的细狗名叫富贵,他为了猫名
费了神,猫是女猫,最后叫了翠花。富畜和翠花是厮配的,虽然没有生猛的气象,
但民间俗味很浓,凭这一点,我越发喜欢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猫叫翠花?”他悄声说。
“叫着顺口。”“我初恋的女人就叫翠花,昨天晚上还梦着她了!”“这么爱
的,那怎么没娶了她?”
“人家看不上咱的人嘛。”他做出一个怪相来,下巴突出,嘴唇回窝,一对眼
睛向上翻着白,脸一下子拉扯得很长,腮帮又下陷成坑,活生生一个狼样。在以后
的日子里,烂头是喜欢给我讲他的艳史的,他夸耀着他长得丑是丑,但却有桃花运
的,他和他们村十几个女人有一腿的,巷中姓秦的娶媳妇,他在头一天和人打赌,
要在那女子来拜堂前他可以做成那事的,别人不信,他果然就得手了,还拿回来了
那女子的一条花裤头。“你要硬下手,女人经不起硬下手,可你还得有真本事,她
一舒服,她不恨你倒会谢你。”他说打零食是身子的需要,若真要来点感情,那就
得找相好的,他除了胖老婆外,也还有两个相好,以前打猎,常将锦鸡肉、黄羊肉
给她们送,为此队长数次生气要开除了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和舅舅这么长日子,
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舅舅说过他的家。
“他没有家。”烂头说。
“你狡兔三窟的,他没有家?”
“兔子是弱者,兔子才有三窟的,你见过老虎有家吗,老虎走到哪儿哪儿就是
家。”“这么说,我舅舅的相好多?”
“他哪儿有,他是大熊猫哩。”“啊?!”烂头低声说:“这你千万不要对外
人提说,你舅舅他那家具不行,先前找过一个,就是不中用,自己从此便怯了,老
是怨悔曾经手淫过度……”我蓦地想起舅舅小便时遮遮掩掩的事,可怜起他了。
“这我不信,没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没了志气的,可舅舅那样子,谁不说他英
武?”
“他只有使自己更像个猎人嘛!”我们在这边低声说话,舅舅就侧身躺在远处
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干的菅草,枝茎稀落,絮缣飞白,躺着像一块卧石,
而慵懒的样子,真又像一只虎。他半睁了眼睛看旁边树梢上的一只麻雀,麻雀叽叽
喳喳叫,他忽地将一枚石子儿从手中弹上去,动作迅而捷,又平静地躺卧在那里,
麻雀却掉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脑袋碎了。烂头快活地唤我捡柴烧火,自个儿用一根
树棍儿塞进了雀的屁股里,在火上来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这要干什么,燎烤得半
生不熟了,说:“你吃不?”我说昂“这也能吃?”他说:“好吃,”咬一口,像
是突然想起来还有队长哩,举着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说:“瞧你那吃相!”
烂头的吃相难看,发出响声,但他真会吃,一只麻雀很快吃得仅剩下了一疙瘩内脏。
烂头是一个爱戏谑的人,除了犯头痛外,总是不停地说些有趣的话,或作践着
自己而取乐于我和舅舅,虽然舅舅只比他大五岁,他又比我大五岁。一路上,我们
没有请什么民工,我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相机架,胶卷,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几乎
都是他驮背的。有一次将照相机挂在富贵的脖子上,我大声训斥了一通,他就不敢
了,却偏将翠花系一条长绳拴在富贵的脖子上。翠花走着走着是差不多走累了,跳
上富贵的背上坐着,我笑了说:“咱活得倒不如一只猫哩。”烂头却说:“活得不
寸富贵,咱们都是男的,富贵倒还有翠花这个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说:
“烂头,这回是有书记在哩,你别犯你的贱毛病啊!”烂头说:“我有病的,哪儿
还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应生活杂事都是烂头的事,他为
我们铺好床,舅舅的床上当然铺了那张狼皮,我是单独的床,要挑最干净的被褥,
再铺一个地铺是给他的,富贵和翠花却早早就卧在上边,他就大声地骂富贵,说白
天你们在一块儿,晚上还要在一处,你真的要发生作风问题呀?!就抱了猫睡下。
富贵气得骂一声: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脚下卧着睡了。烂头的缺点是
夜里咬牙子,是万般仇恨地那么咬,而白天爱放屁,不顾场合地方,还半抬了屁股
努出声响。
“舅舅,”我说,“应该叫你队长了,你注意到没有,烂头好像没有叫喊他的
头痛。”“看样子出来走走还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说,“不要说破,一说破他
就又想着要头疼了。”依照规划,头一天我们从州城搭乘公共汽车到了丹凤县,在
离县城十里地的一个小站下车,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赵峪,又到黑风崖。
当时我听着孝歌满脸是泪,烂头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你哭的什么,
咱又不是孝子,让亡魂附上了咱,寻着以后晦气吗?”我就不敢哭了,他还暗中教
我用手捏手印,说是可以避鬼镇邪的,我学着他的样儿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
说话。
“老人多大年纪了?”
“八十四了。”“那也是高寿。”“是高寿,白事也算是红事。”“几时下葬
呀?”
“等老八儿子哩。”“这么多儿子?”
“你是过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没自己生育过,可她收养了十个儿子,
原本今日该下葬的,入土为安嘛,老八儿子却在外地打工,电报让人发去了,说不
一定明日就回来哩。别人不回来送终,老八他得回来,他娘从狼窝里收养他的时候,
他才一岁……”“老人是汪老太太?!”“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没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将酒壶提了,在那堆纸灰上奠酒,然后铁青了
脸招呼我和烂头就走。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村寨,拐进了另一条沟,这条沟里有一条河,路就随河道弯
弯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脑子里仍记着那孝歌,顺口轻轻哼着,却不
明白舅舅为什么插过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们上路?烂头不让我唱,
说咱们上路要办大事呀,唱什么孝歌,我也不好顶碰,住了口拿相机拍河面上的风
景。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
有路绕过了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
“喂……!”烂头大声地吆喝着,希望苇蒲里有人应声,会跳上船划了过来。他
说那船是没主儿的,谁要过来自个儿撑了过来,谁要过去,再自个撑了过去。吆喝
声传到了对岸山岭上又返传回来,船依然横着,纹丝不动。
“烂头,那一回来这儿剿狼,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说。
“没有。”烂头说。
舅舅却不再说了。
“舅舅要说什么事吗?”我问了一句,舅舅却指着岭头上的一棵树,独独的一
棵树,说那里曾是一个狼窝,住着一窝三只狼,都是母狼。狼并不是都长得凶恶的
模样,这三只狼生得有狐相,雪白皮毛,眼睛边有细细的一圈黑,算做是眼线吧,
均匀细致得比州城的姑娘们画得还好。但每年有一次二次,不知从哪儿就涌集来几
十只狼,就像是朝拜或开会似的,这些狼全要带着礼物,不是猪羊就是鸡,害搔得
方园沟岔里的人家十户走了八户。捕狼队进行过一次围剿,打死了那三只母狼,在
7毁树下的狼窟时,窟里尽是猪骨、羊骨和人的发毛衣服,奇怪的是还有一头活猪
和一个婴儿。
“婴儿?”舅舅的话有些天方夜谭,我没有觉得恐惧,而有些可笑了。但舅舅
的脸是严肃的。
“是这样的。”舅舅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