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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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种?”我说,狼还有杂种?“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没见它长得漂亮却
是个没劲儿的家伙吗?”
舅舅转过了头,对海根说:“我是吃硬不吃软的,放了吧,这是我普查过的狼,
编号十五,半夜里我遇见过它都没有杀。这位就是专员派来专门落实禁猎狼条例的
高同志!”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就拿捏了
派头,我说:“狼是不能捕杀的,咱们地区现在只有十五只狼了,狼是要受到保护
的。”“保护狼?”海根一脸的疑惑,“什么不能保护了,保护狼?狼是政府养的?!”
舅舅掉过头从狼的面前走开,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数步,狼一回头,他却
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但狼并没有扑向他,只是站在那里往我们这边看。我清清楚楚
地看见它的眼里放射了一种蓝光,样子极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错了事的小媳妇,
然后转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后来猛地一个跃子,拐过墙角不
见了。
不管海根如何地叫喊和埋怨,我们都没有理睬他,抬着黄专家离开了老城池的
山顶。舅舅再没有说话,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枪倒背着,枪头蹭着了土坎,枪口上
满是泥。富贵围着海根汪汪叫,后来叉开后腿银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撵上了我们。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并不好,想寻些话使他忘掉刚才的事情。“午饭
前能赶到山下的公路吗?”
“难吧,”他说,“十二里路的。”“黄专家是大胖子,抬着够沉的。”“世
上最沉的是腿沉。”“那是十五号狼吗?”
“十五号。”“它见了你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哩!”“……”“我后悔竟忘了
拍照了。”施德他们也慢慢地活泛开来,开始嘲笑起那个海根了。海根蛮单薄的,
又是那么短的腿,但海根却能背了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就争论怎么个背狼,
如何在山林里挖一个坑,坑上搭一个木板,木板上掏两个小洞,坑里藏上人和一个
小猪或鸡,狼经过那里听见猪嚎鸡叫,就把前爪从木洞里伸进去要抓,藏在坑里的
人就势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专家们这么说的时候,舅舅一声不
吭,我小声地问他背过几只狼,舅舅说,真正的猎人才不背狼哩。我问猎人为什么
不背?舅舅说:用得着背吗?担着黄专员的一个山民笑着说:“你舅舅他背新娘子
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里的风俗,我以前来商州见过迎亲的队伍,因为山路窄
陡,新娘子坐不成车也坐不成滑杆,全是由人背着进婆家的,山里就有了职业的人
驮子。这人驮子一般身体好,又没结过婚,脊背上就缚着一个铺了红毡的竹皮坐椅,
新娘子便红帕子盖了头坐在上边。我见过的一个人驮子已经是四十岁了,仍是童子
身,他对我说他们村的媳妇差不多都是他背回来的,谁家的媳妇胖谁家的媳妇瘦,
谁家的媳妇身上放香谁家的媳妇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里拜堂入洞房的时
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门外台阶上吸旱烟,前世里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给自
己背不回来一个媳妇!听了山民说舅舅背新娘子的话,我就问舅舅:“舅舅也当过
人驮子?”舅舅的脸涨红了一下,立即骂了一句很粗的话,便不理我,过去拍了拍
木板床上黄专家的脸。黄专家还是昏迷不醒着。覆盖在黄专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张
狼皮,狼皮的四条腿扑拉在木板床的两边,毛绒没有,平顺柔和,而狼头却随着
木板床的晃动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脸面,我恍惚地觉得狼皮在活着,像是在亲昵着黄
专家。但这样的感觉我没有敢说出口。我们是在午后的饭辰赶到了山下的公路,又
搭乘了一辆车到的州城,专家们被安置在另一个地方,我和舅舅却由专员介绍住进
了豪华的州城宾馆,而满城则风传着我们抬进了一只狼。
舅舅明显地不习惯州城的生活,我因忙着去医院安排治疗黄专家,又要向专员
汇报在基地的所见所闻,舅舅就留在宾馆,闲得只是睡觉。宾馆的服务员是不让富
贵也住进房间的,但富贵拴在宾馆的门口,每见到生人来就汪汪地叫,做出凶恶的
扑抓动作,吓得要进来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贵再次抱进房间,并保证富贵
绝不会随便把粪尿撒在地毯上,也不会吠叫了。服务员说,富贵?狗就是狗么,还
起这么个名字!?我厉声地警告了服务员:这是专员特意请来的客人,打狗要看主
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里,但你得为了考虑你的饭碗而尊重专员吧。服务
员才允许了富贵进房间,却一定要用洁净剂给富贵洗身子。
舅舅在为富贵清洗时,表情是那么痛苦,一颗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劝也
不是,不劝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说一句话。后来,我每出门,都叮咛他到州城的动
物园去看看,如果怀念狼,那里是饲养着三只狼的。
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只关在笼子里的狼,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不认作
那是狼,狼是让人害怕的野兽,而笼子里的狼变成了连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
的玩物,那狼见了他也没有生出一丝惊恐,他感到了羞耻。他牵着他的富贵从街上
走过,街上的车辆很多,竟然在一条街上连续看见了三次车祸,一次是一辆呼啸着
撞倒一位骑自行车的妇女,妇女当场头颅破碎死掉了,另两次是一辆车将一个挑着
鸡蛋筐子的老头挂倒在地上,人没受伤,鸡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黄,还有是一辆车
和另一辆车头尾相碰。舅舅就认定街上的车都是狼变的,商州的狼越来越少了,是
狼变幻了车的形态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与狼的骚情
和戏谑。富贵就一路汪汪汪个不已,而尾随他们的孩子是那么多,他们一哇声地起
哄,嘲笑着他的一身打扮,嘲笑着他的富贵腿长腰瘦,没有尾巴而丑,甚至叫嚷:
耍狗的来了,耍狗的来了!把他当作耍猴的一类艺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呆在房间
里睡觉,睡得头痛。
对于大熊猫基地的撤销与不撤销,对于那几十个科技人员如何安排工作,行署
召开了几个专门会议,问题迟迟定不下来。施德主任仍要求我继续留下来帮他们,
所以我和舅舅还暂时不能离开。这一天,州城的报纸上刊登了天上要出现流星雨的
消息,广播电视上更是把千年不遇的天文奇观宣传得老幼皆知。我听后立即从行署
返回宾馆,希望舅舅晚上能同我一块到城北的鸡冠山上观看流星雨,并帮我扛上摄
像机去拍摄,但是,宾馆里没有了舅舅和富贵。我毫不怀疑舅舅会悄然离我而去,
因为那张狼皮还铺在床上。宾馆的服务员告诉说,那个山里人呢,会不会去寻公共
厕所了,他说他坐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
贾平凹作品集
第八章
(……宾馆的服务员告诉说,那个山里人呢,会不会去寻公共厕所了,他说他
坐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
天近傍晚,舅舅回来了,我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洗手间小解,还低头看着自己
的东西,听见门响,忙双手捂了下身转过身去,惊慌失措的样子犹如一个害羞的女
人。我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他是去了沙河子。
沙河子在州城东十五里地,一条沟川,盛产花生,捕狼队两个队员的家就住在
那里。“噢,”我说,“老朋友相见肯定愉快了!”可舅舅的神情并不好,还挽起
衣袖,左手握握右手手腕,又用右手握握左手手腕,并过来握我的手腕,说:你的
比我粗。其实我的手腕并没有他的手腕粗,而且他的手腕非常有力,可舅舅坚持在
说我的手腕比他的手腕粗壮。我只好说:搞摄影除了是脑力活外更是体力活,整日
扛机子,练得手腕粗了吧。
“我以前的手腕是一把握不住的……”他说。
我真傻,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为无聊而情绪低落的胡言乱语,就告
诉他流星雨的事。这个晚上我们守在鸡冠山顶的平台上,远近就我和舅舅,还有富
贵,没有风,也没有雾。不远处就是州城的电视插播站,一间小屋外的铁塔上亮着
一盏灯,光芒乍长乍短,愈发使夜黑得如同锅底。舅舅并不知流星雨是怎么回事,
只说了“你还会看天象呀”就提议他是不是去找些柴火来燃一堆篝火,又说你听你
听,听见有什么叫吗?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他摇了摇头,又问我闻见了什么,他说
这山上有狐狸的,还有黄鼠狼哩,这么大的骚屁味儿你闻不出来?我才说了一句我
有鼻炎的。突然在东北方向,有成千上万颗流星呈扇面通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南部迅
速滑动,像是倾注了一阵暴雨。刹那间一片灿烂,却什么也都看不见,我感觉里星
雨劈里啪啦地砸向了自己,在地上砸出无数的坑儿,哧溜哧溜地冒白烟儿,或许那
一股白光像卷过来的龙卷风,要裹挟着我也飞去了。我大呼小叫,按动了摄影机快
门,一块石头在脚下绊倒了我,我跌坐在地上还是拍照,一直到流星雨完全结束,
一切又陷于了黑暗里,才发现舅舅没有哼一声,富贵也没有汪,则全然瘫坐在地上,
如痴如呆了一般。
“舅舅,”我说,“你没有看流星雨吗?”
“你就领我来看这个的?!”“这可是千年不遇的奇观!”“千年不遇?”他
紧张得有些发抖,“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的,这么多的星星在落哩,
这是要发生什么灾难吗?”
“这是天文现象,与灾难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天上下雪,你不觉得冷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怀疑白天舅舅在沙河子有了什么事了。
回宾馆的路上,满城的高大建筑物顶上都站满了人,他们都在看流星雨,甚至
还盼望着新的一阵流星雨落下,有人带着啤酒边看边喝,流星雨已经过去了,酒还
没有喝完,瓶子就摔打在楼下的空地上,而有人在开始放鞭炮,爆竹放射着绚丽的
火花在空中反复明灭。我和舅舅一边走着一边仰头朝建筑物上观看,生怕有空瓶子
和爆竹落在我们头上。舅舅终于告诉我,白天里真的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沙河子住
着的两个队友,一个害了头痛病,头痛起来就得用拳头捶打他的脑袋,捶得咚咚地
响,看过了许多医生,却断不清病因,只是每日服三次芬必得,阴阳先生说这是有
了孽障了,让他用木头刻一个脑袋,一犯病就拿锤子、刀子在木脑袋上砸、刻、戳。
多壮实活泼的人,用锤子一边砸木脑袋一边就流泪了,说:我这是在地狱受刑了,
受的是千刀万剐的罪啊!一个患上了更可怕的病,浑身的骨节发软,四肢肌肉萎缩,
但饭量却依然好,腰腹越来越粗圆,形状像个蜘蛛,现在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发觉我手腕也是比以前细了,”舅舅喃喃不已。远远的一座高楼上放射了
一个二踢脚的鞭炮,日地一声从空中划过弧线掉在我们面前,爆响了。舅舅又哆嗦
了一下。“是细啦,真的是细啦……”舅舅的样子很可怜,也真有些神经兮兮,我
说手腕那么粗的,细了什么呀?!他倒生气了。他一生气,我也不再言语,举了相
机在街上拍照起来,他却撵着给我说话。
“子明。”“哎。”他又是不说了。
“瞧那一排房子多有特点,是清代还是明代的建筑?”
“你不会笑话舅舅吧?”
“我怎么会笑话你?”
“那我给你说了吧。子明,我那瘫了的队友对我说,他是翻过一本药书了,上
面写着因手淫过度或因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所患的怪病。那病的状况与他的病很相
似,舅舅不怕你耻笑了,舅舅在打猎的时候也是曾手淫过。猎人在野外有过手淫的。
舅舅思想不好,怕是手淫多了,舅舅也就得上了这种病的。”他的话使我感到了问
题的严重性,我再没有生硬的指责,也没有了戏谑的言辞,严正地劝慰道:“哪儿
会有这种病呢,你的那个队友一定是同所有猎人一样,自从不能打猎了,没有狼了,
失去了对手,就胡思乱想脑子生了病。病有一种是想出来的,想着要生病了,生病
了,或许就真的生病了。舅舅身体这么好,怎么能患那种病呢?就说手淫吧,凡是
男人,哪一个一生没有过手淫的经历呢?以科学的观点看,手淫本身对身体无害,
手淫对身体的害处是老以为手淫对身体有害。”舅舅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真
是这样?”
“真是这样。”“你是知识分子,你可不敢哄舅舅。”“我怎么会哄了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