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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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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运说:“还好,她在家给你织床单,下次我来,就能给你捎上的。”

  金狗眼里潮起来,笔在纸上挪动不开,戳了一个窟窿,一连三个字又成了墨疙瘩。待书写完毕,天已白亮,打发福运到公安局去。

  金狗说:“你先去公安局,直接寻局长,问明他们为什么抓大空,大空的罪状到底是什么,然后将详细情况说清,把这申诉书交给他。我等着你的消息。”

  福运走了,望着那臃臃肿肿的身影消失在巷尽头,金狗突然热泪泉涌而下。如果现在小水的丈夫不是福运,是他金狗,他金狗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来保护妻子呢?田中正,你好一个狗东西!欺负了良家妇女,又要以权迫害人,就是福运、大空不能奈何你,可我金狗已不是当年你手下的金狗了!金狗是记者,两岔乡管不着,白石寨县也管不着的!金狗在房子里等待福运,一颗心悬悬地不能放下,等得实在忍耐不住,就直接到公安局大门口去,坐在斜对街的一家小酒馆里,一面苦苦喝酒,一面看着那扇黑铁大门里福运出来。

  大门开了,福运走出来,头上却没有了那顶破草帽,样子颓废,步脚踉跄,金狗叫他一声,进酒馆门时竟一步闪失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凳子上。

  金狗问:“情况怎么样?”

  福运说:“事情坏了,全闹大了!他们说大空犯的是破坏改革罪,殴打伤害领导干部罪,说大空是在两岔镇东头一块菜地里殴打了田中正,用石头去砸,砸断了田中正的脚指头。还拿出旁证材料,一份是镇东头那块菜地的主人叫吴明仁老汉的,一份是陆翠翠那个傻兄弟的,都证明他们在现场眼见的。”

  金狗勃然大怒:“卑鄙!他一个公安局长怎么就轻信这些?!”

  福运说:“局长没有找着,接待我的是一个办案的。”

  金狗说:“你怎么给人家谈的?”

  福运说:“我也不知道那阵怎么说的,人家好凶,戴个大盖帽,一脸粉刺疙瘩,我一开口,他就拍桌子,枪也掏出来往桌子上拍……草帽子我还丢在那里了。”

  金狗知道福运是被那阵势吓昏了,他想象得出来公安人员职业性的脾气,更想象得出来老诚的福运在那里一受惊而前言不搭后语的可怜相。他发了一声恨,将酒全倒在嘴里喝了,问:“你把申诉书交给他们了?”

  福运说:“他接了。我给他说,这申诉一定要交给局长。他问我这申诉是谁写的,我说在街上掏钱请一个不认识的老汉写的,我没有说你。”

  金狗说:“就说我也好。”

  三天里,福运住在金狗那儿,天天去一次公安局,打问申诉递上后的意见。但每次皆只是在公安局大门口的接待室有一个人告诉他:领导要研究研究。福运提出要亲自见一下局长,接待人员就嘲笑他,说局长不是闲得没事,什么人都可见的。福运胆也大了,竟说出:古戏上都有堂鼓,啥人有冤只要击鼓,老爷也要升堂召见的,现在社会,局长的面就这么难见?局长有什么忙的,人受冤枉抓进号子去了,这还是闲事?!接待人员就骂他是“乡痞”,是“无赖”,是“刁民”,赶着他走,他抱住门框不走,最后便被四五个人抬着拖出大门外,大门就关了。

  金狗见福运告状不成,便让福运先回仙游川,稳定家人的惶恐,捉贼捉赃,要治倒田中正就得证据完整,又得弄清那些旁证材料的内幕。

  福运回去后,就和小水、韩文举商量,将那被撕破的衣服包了那把菜刀,到渡口船上寻那节断趾,韩文举说他喂狗吃了。眼下没有了足够的证据,三人很是心焦。这天夜里,韩文举睡在船上,只恨自己没把那断趾保存好,后悔不已。一夜坐着喝闷酒,天亮又到镇上去买酒,才走过河滩,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他。回头看时,一个老汉颤颤巍巍地从河堤的树后过来,正是镇东头的吴明仁老汉。韩文举不见则罢,一见眼就红了,骂道:“吴明仁,你个老东西!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帮着田中正冤枉好人,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来抓你吗?”吴明仁老汉并不回嘴,扑通跪在韩文举的面前说:“他韩伯,你骂吧,你打吧,我亏了人,我白活了这六十六岁!我就是来找你的,听说雷大空被抓了,我三个晚上都没睡着,我昨日夜里就来找你,又没脸见你,我是一直躲在那树背后的。我给你说,那旁证材料是假的,是田一申让我写的啊,他韩伯!”韩文举看着痛不欲生的吴明仁,把他扶起来,领到船上,说:“你能来给我说,我韩文举也不怪你了!你说,田一申怎么给你说的,你怎么就给他写了?”吴明仁便道出他家住房紧张,已经备好材料几年了,可呈报到乡政府的地基申请书一直不批。那天他又去乡政府找田一申,田一申就答应立即批,但要他写一个旁证,田一申就写好了,念给他听了,让他按了手印。他虽觉得这事亏心,可一想地基总算批了,说雷大空打架,那又算什么,没想竟惹下一场大祸!如今镇上人都议论这事,儿女们就在家数说指责他,使他活得没了脸面。“他韩伯,这旁证我不作了,地基不批就不批吧,我总不能让人唾沫淹死,死了没人来埋啊!”韩文举当下取纸写了吴明仁的话,又念着让他听了,便又将烧火的炭末调和了让他按手印。这吴明仁竟将十个指头全蘸着按了。

  韩文举送走了吴明仁,也没有了去买酒喝的兴趣,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将新的证词给了福运,但他没有说是吴明仁亲自来找他的,而夸了口,说他失了断趾的证据,便一心想挽回损失,到吴明仁家里去说服了那老不死的家伙!

  福运和小水当然高兴不已,当提出怎样能让陆翠翠的兄弟也写出新的旁证,大空的冤案就非翻过来不可时,韩文举就没主意了。小水说:“伯伯,那你就在渡口,把那张木排收拾收拾,无论如何,今夜里我们就要赶到白石寨去!”

  韩文举说:“你们能弄到陆家小子的旁证?”

  小水说:“我去弄弄。福运,你把笔和纸就带上!”

  韩文举半信半疑,福运更疑惑不解,两人出了门,便一直往不静岗上去。陆家傻小子当了乡政府林业管理员的合同工,这是个吃粮不打枪的差事,他每日到不静岗后边的几座山上转一转,晚上就歇在寺里后院的一间厢房中。这小子因为傻,没有多少心计,和尚做完课后,就指使他和几个小和尚给寺里挑水,种菜,一同去山上梢树林子里捡些干枯树枝回来劈烧,时常听和尚讲些神鬼之事,倒夜里吓得不能安宁。小水和福运到了寺里,陆家儿子正好去山上去查看了,小水便把前前后后的事对和尚讲了,和尚虽是清静之人,也咬牙切齿。说他已听说雷大空被抓之事,但全然不知这其中的冤情,更令他气愤的是陆家儿子竟能伪造旁证,偏此人日日都在寺里食宿,真是污浊了佛门的干净!

  和尚说:“思量善法,化为天堂,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慈悲化为菩萨,毒害化为畜生。这事包在我的身上,陆家小子一回寺,我让他重写证词好了!”

  小水说:“你要明着让他更改证词,陆家儿子再傻,他也知道怕田中正而不怕你的。况且这事情太紧,必须今后晌就要拿到新的旁证。”

  和尚说:“你让我想想。”双目紧闭,静坐如木。

  小水见和尚作功入静起来,已不大耐烦,说句“那你想想,我们先去把他人找回来”,就扯了福运到了后山。梢树林子里的一块草坪上,陆家小子帽子扣在脸上正睡了个大字形,福运走向前去,一把抓起来,照面几个耳光。陆家小子突如其来遭到搧打,又气又恼,定睛见是福运,又反抗不得,就叫道:“你为什么打我?”福运说:“你干的好事,我不打你?我还要放了你的黑血呢!”陆家小子越发恐慌,跑过来跪在小水面前,乞求解救。小水突然灵机一动,说:“我问你,你给公安局写没写个旁证材料?”小子说:“没有,我没写过!”福运上去又是一个巴掌,口鼻就流出血来。小水说:“你不要打了! 既然帮助田中正陷害雷大空,现在雷大空案翻了,上边追究到田中正,田中正把罪责全推给了他,他不说,让他到公安局去说吧!”陆家小子一听脸就黄了,忙叫道:“那不怪我,是田书记让我写的,他怎么全推给我?”小水接茬就问:“你说的是真的?”小子说:“我一句是假,让鬼把我掐死去!”小水便说:“那好,现在雷大空已经放出来了,他四处寻着要找你去公安局,你快把情况说清楚才没事哩!”小子说:“我找大空说去。”小水说:“大空见了你非揍你不可,你不如写出来我们给大空,再给你说说情。”小子说:“那我怎么写,没笔没纸的?”小水就把笔纸给他,这小子就趴在一块石头上全写了。写完,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事,竟将鼻孔里流出的血在指头上蘸了按下指印。小水和福运装了新的旁证,一出树林子就忍不住痛笑一回。福运说:“小水,你还真行,给他上了个计!”小水说:“还多亏你那几个耳光哩!”两人到了寺里,和尚开口就说:“福运,我想好办法了,把他叫来,我给他算卦,一步步套他,他会说出来内情的。”小水说:“现在不用了,他把材料都写出来了!”和尚听了经过,兴奋之余,也惊叹小水计高,自愧不如。

  这日后半夜,一张排载着两个旁证人到了白石寨,小水同时捎来了那件新织的床单,一见金狗,又羞又气又伤心,眼泪就婆娑而下。金狗一一看了证据,看了两份新的旁证材料,大为激动,天不明就让福运交给公安局去。可是,如此等过三天,还是没有动静,三个人就都急了。金狗提出他要出面,和福运一块去见公安局长,小水就说:“让我替福运去,别看他是男人家,出瞎力行,人面前说话却不如我。我不怕,到这一步了我怕他怎的!”金狗就把见了局长应怎么对策一一说知小水,两人就去了。

  公安局接待室里。金狗掏出了记者证,说是要找局长,接待员也就不敢怠慢,如实告诉说是局长上午到县委田书记家去了。金狗思酌:正好,一并也去给书记告状。两人就又到了田书记的家里。

  自上次金狗以写内参制止了两岔乡的现场会,田有善就看出金狗回白石寨已不是一般记者的势头了,他对他的部下说:金狗是我的老家人,这小子是条咬人的狗,却是不出声的,他可以把你吹上去,也可以把你治死,东阳县书记倒就倒在没防着他!他对白石寨情况熟悉,县委内部的事就不能给他透露,要防着,但也要讨好!金狗也摸得清田有善的鬼胎,自那次写过内参之后,偏就又写了许多报道,都是正面表彰一些专业户的,差不多便拿来让田有善过目。田有善自然和颜悦色,每有上边来了领导摆设宴会,也就把金狗请来。但几次询问金狗的党组织关系能否转到县委来,金狗却坚持组织关系仍在报社,并一再给报社讲明:组织关系不要转到县上,那样,一切就得受县委控制,新闻报道就有可能失去它的真实性、全面性。

  金狗和小水一推开田有善的家门,堂厅里正安着一桌酒席,几个人吃得满脸油汗,小水一看,几乎要锐叫一声,吃客一位是公安局长,一位竟是田中正!三个人刚刚举杯相碰,酒杯就都在半空静止了,随之,田有善大声寒暄道:“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金狗好口福!来,我给介绍一下,这就是咱白石寨的大秀才金狗记者,一笔好写啊!这位是……”

  小水虽是仙游川人,她认不得田有善,田有善也认不出她,当下便说:“我叫小水,韩文举你记得吗,那是我伯伯。”

  田有善就叫道:“知道,知道!你伯伯还在撑船吗?这文举黑瘦得一脸松皮,倒有个这么白净的侄女?!十年前我回去过一次,在渡口上见过你的,记得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辫子像独苗蒜一样!唉,我是老了,不老不行啊,手里的娃娃们都长成大人了,我还能不老吗?小水,快坐下喝一杯吧!”

  金狗便坐下,抄了筷子就吃起来,小水不动,只站在门口拿一对眼睛盯着对面的田中正。田中正知道小水在看他,不敢正眼,却故意旁若无事地去夹菜,菜是牛肉番茄鹌鹑蛋,第一筷子没有夹起来,第二筷子还是没有夹起,待第三筷子夹起来了,手指抖动,鹌鹑蛋就又掉下去,溅得一桌布番茄汤。

  田有善说:“中正,你怎么啦,连鹌鹑蛋都吃不到嘴里去了?!”

  小水就在那里咬着牙嘿嘿地笑了一声。

  田有善说:“小水,你怎么不吃呀?”

  小水说:“我不吃,我要看着乡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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