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成吉思汗-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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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颜乌古烈省,刚巧分布在哈萨克人居地的外围。耐不住我的一再请求,我们的哈萨克司机终于同意载我、保罗和“大夫”,到距离中蒙边界不远的地方,去探访一个乌梁海部落。
老爷吉普车带我们走上阿尔泰山区仅见的崎岖丘陵地。我们挥别了猎鹰,把何坚尼亚斯送回他的老家,展开了漫长的旅途,在陡峭的山坡路上,缓步攀高,翻过一个又一个遍布砾石的山谷。山谷里的石头是阴沉的深蓝『色』,风吹日晒下,纷纷风化为棱角锐利的小石头,我们轮胎硬生生地压过去,时而发出嘶哑的声音。坐在一部摇摇晃晃的吉普车上旅行,当然比不上骑马漫游浪漫,不过,在荒郊野外行动毕竟迅捷得多,乌梁海族行踪飘忽,谁也不知到他们会在哪里落脚。这块土地对人类很不客气(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一片死气沉沉。我们的司机拼命想找乌梁海族,但就是看不到一个牧民。这也就罢了,在前面凸起的山坡边,我们还看到羊尸体,躺在新轧出的车辙中。这些倒在地上的羊群没有经过处理就放在这里,任尸体曝晒。它们可能是死于厉疫,但群山巨石默默无语,谁也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蒙古的降雨量本来就少得可怜,凯蓝那批哈萨克人住的地方还有点雪,这里可是连半点水气都没有。我们的司机猜测,乌梁海族可能觉得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好流连的了,因此爬到更高的山谷里去找残存的牧草。于是我们打起精神,继续往前冲。
我们又翻上一个高岭,往下一望,远远的另一头有个天然的凹洞,跟个碗似的。这个地方非常荒凉,我们还以为开到了死火山口:山下一片灰黑,凹洞里面连根植物都没有,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悬崖陡峭得很,如刀削斧劈。碗底有一个即将干涸的小湖,水很浅,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湖水周边逐渐变硬的泥巴地,还印着水纹,约略可以看出湖水撤退的痕迹;水多的时候,这个湖泊规模并不怎么大,顶多是现在的两倍而已。在山谷的另外一边,有几束植物还隐隐透出一些绿意。这些绿『色』的周围塞满了牛羊牲口,看起来很诡异,大概它们都饿得慌了,使劲拔着所剩不多的植物。牲口上方搭着十来顶帐棚,造型比哈萨克穹庐浑圆许多,没错,那应该是乌梁海人的蒙古包。
“必死地”
我们开下山谷,路上碰到了两个乌梁海牧民。他们有气没力地赶着一群形容憔悴的牲口,走过贫瘠的谷地。我们离开湖泊往前走,不过走了约七八百码,“大夫”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停车了,“大夫”又要他慢慢地倒车回去。“大夫”掏出一块手帕,遮住口鼻,凝视车外,神情有点紧张。“停,现在就停!”他叫道,“不要再开了。”他的眼光注视着不远的地上,指着前面一块凸起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是土拨鼠的窝,中央好像还有一个洞。我实在不明白他在穷紧张什么,睁大了眼睛往前看,终于看到了那一团东西,还在缓缓地动弹。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那是只狐狸,风吹过处,橘红『色』的长『毛』微微拂动。“是只土拨鼠,快死了。”“大夫”说。
我还是不明白,一只快死了的土拨鼠有什么危险,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没错,那是一只土拨鼠躺在地上死了吧,就算没死,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土拨鼠不是哪里都有吗?在蒙古,我们见过上百只。它们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啮齿动物,大小跟獾(badger)差不多。我们骑马从它们身边经过,隔大老远,它们马上就竖起身子,打量我们,还会发出尖锐的叫声,警告同伴,然后,全神贯注地注意我们的行动,等我们走远了才放心,要不就干脆一溜烟地钻进很深的地洞里。这种土拨鼠非常机灵,人一挨近它身边,它躲到老巢里还不安心,会一直往前钻,地面上隆起成一条线,好像海豹躲进冰堆中的气洞中一样。普热杰瓦斯基上校真不愧是个观察敏锐的自然学家,在他笔下,土拨鼠的一天如此的鲜活:
太阳刚升起的清晨,空气略带点暖意,土拨鼠兴冲冲地从洞里钻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到它跑到草地上觅食。除非有人打扰它,否则,它会一直吃到上午10点多钟,然后回老窝休息,两三点之后,它才又出来玩,或是再吃点东西。这种活动的规律当然也会有例外:雨季会一连下好几天的雨,这时常常可看到土拨鼠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土拨鼠生『性』胆小机敏,有猎人在旁边窥伺,它会更加小心。离开老窝前,它会把头伸出地面,打量个半天,有时,一看看个半个小时,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接下来,它探出半个身子,又听又看的,再耗个半晌,最终才敢到草原找东西吃。一旦发现有异常,不管有多远,它会刨个洞,先用后腿坐在地上,再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如果它害怕的东西逐渐靠近,它就会打个洞钻到土里去……逮捕这种动物的方法是趴在它们老窝附近的隐蔽物后面,候着它们钻出洞来。这种生物的求生意志很强,明明已经伤重不治了,还是坚持要钻回老窝养伤。除非一枪毙命,让它们死在当场,否则想逮到它,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10月第二个星期,它们会昏睡一阵子。蒙古土拨鼠和欧洲土拨鼠差不多,也是一个窝里住好几只。
“大夫”小心翼翼地前进,好像在他面前的是一只会喷出毒『液』、昂首欲攻的响尾蛇。真的是有些奇怪,两个星期前,我们和戴尔哲、巴雅尔不是还一块儿吃过白煮土拨鼠吗?
“不要下车!乖乖待着!”“大夫”一声暴喝,尽管他用手帕蒙住口鼻,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出他声『色』俱厉。“这只土拨鼠病得可厉害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的意思是‘必死地’(peste)可能会在这个谷地里爆发出来,我们得赶快通知附近的乌梁海人。”他回答。
“‘必死地’?”我突然想起我念过的拉丁文。“你是说瘟疫?”我问道。
“对,”他这次用的是英文,“瘟疫。”
这就难怪“大夫”一副紧张的模样了。保罗还是认为他反应过度,想要下车拍几张照片。“大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夫”真正动怒。“我跟你说过了,不要接近那只畜生!”他的声音很凄厉,“如果你呼吸到那畜生附近的空气,你的小命就没了!”保罗一脸狐疑,但还是坐回座位上。我倒没有保罗这么紧张,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土拨鼠可能是因为瘟疫致死——这的确是有点恐怖——但是,我始终以为瘟疫真正的病媒是老鼠身上的跳蚤和寄生虫,它们会把宿主老鼠身上的病菌传到人的身上。但这只是外行人的看法,从“大夫”这般严峻的神情看来,他没有开玩笑,在这当口,别违背他的意思比较好。
我们很快地退回吉普车里,赶上走在前面的两个牧民。“大夫”一脸严肃,把他的发现告诉他们。这两个牧民赶快把牲口赶到另外一边去,能走多远就多远。“大夫”对我说,蒙古人特别害怕瘟疫,他们认为只要接近因瘟疫而死的动物巢『穴』,呼吸到污染的空气,自己也可能罹患恶疾。既然有消息,还是绕道而行,比较心安。他们这种传统的信仰,随着科学的昌明,得到了部分的证实。许多种肺病的确是因为带原者呼出带有病菌的水气,透过空气的传播,才传染开来的。
三大厄运
我们持续上山,慢慢接近乌梁海人的部落。他们的蒙古包在稍平的悬崖边,勉强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地,但也倾斜得紧。从外表上看来,乌梁海人和蒙古人差不多,只是他们的蒙古包看来比一般草原牧民的更简陋,一副随时要搬迁的模样。他们在一个地方可能只待上两三天,就得拔营。讽刺的是,我却在这里看到了水患的迹象。乌梁海人在蒙古包旁挖了一个水沟,把水导向邻近的一个水坑。前一个晚上,大概突然下了一阵大雨,淋得他们措手不及,许多东西都浸坏了,害得他们小小破了财。
乌梁海族人最近的运气坏透了,做什么事情都不顺。他们说,大旱超过两个月,许多小牛在低矮的山谷饿死,所以他们只好爬到这么高,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牧草。“大夫”告诉他们,他发现一只死于瘟疫的土拨鼠,劝他们赶快迁地为好。乌梁海族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这真的是最后一击了。”“大夫”翻译,“他们现在连这个谷地都不能待了,只好到别的地方去。放牧季节已经接近尾声,别的地方想来也找不到什么牧草。他们说,这是他们第三个坏运道了。”
“我知道干旱和瘟疫,”我说,“但是还有一个坏运是什么?”
“看看你的脚底下。”
我低头一看,脚底下爬满了蝗虫,每颗碎石中间都挤了十来只。
“蝗虫。剩下的一点牧草,也被它们啃光了。”“大夫”说。
《圣经…出埃及记》中的三大诅咒全部到齐,还集中在同一时间,难怪乌梁海人被折磨得面无人『色』。
我们也不能在乌梁海部落逗留了。死土拨鼠的消息让这里的人放弃挣扎,决意踏上征途。他们跟我们说,明天一早就要拔营,挥别这个让他们倒了大霉的谷地。“大夫”也很急,要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区域。他害怕地方当局知道谷地中有瘟疫蔓延,会下令隔离。换句话说,我们会被困在这个谷地里至少一个月,什么地方也别想去了。他说,我们最好往西推进。乌梁海族人也在这个谷地看到了快要死掉的小牛和啮齿动物。我以为,小牛可能是因为草料不足,才奄奄一息,但土拨鼠、鼹鼠之类的动物,也濒临垂死的边缘,可能就与瘟疫脱离不了关系。而在这个山谷中即将爆发的瘟疫,根据我的推测,可能是在欧洲让人闻之『色』变的黑死病。
土拨鼠疫与黑死病
离开谷地之后,“大夫”证实我的推测没错。他说,“必死地”的典型病征是:高烧不退、全身颤抖、腋下腺和鼠蹊腺肿大,导致心神不宁、撕裂般的疼痛、头昏眼花。病人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失去平衡,宛如中酒。“大夫”说的这些病征,跟14世纪流行在欧洲的黑死病,有几分相似。那时的瘟疫大流行,足足让两千五百万的欧洲人蒙主宠召。大家都认为,当时在欧洲流行的黑死病病源,是船上带原的老鼠。欧洲第一起于史有征的黑死病病例,出现在公元1347年,当时蒙古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其中一个旁支,由钦察(kipchak)大汗率领。他的军队正在围攻黑海的重要港口——卡法(kaffa),部队中传出了黑死病流行的消息。而这也是人类战争史上第一次生物战。大汗于是发动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的生物战,他用抛石机把死于黑死病的尸体抛进城内,卡法城内因此瘟疫盛行,城市不攻自破。稍后,前往卡法贸易的热那亚商船,又把病菌带回欧洲,正式开启了欧洲的黑死病时代。
黑死病竟然还残存在这个没有港口、与外界隔离的世界内陆心脏地带,这个消息着实非同小可。这也让我怀疑,造成欧洲人口锐减的黑死病,究竟是来自船上的老鼠,还是有别的传染途径?法国的历史学家傅华萨(jean froissart)估计,欧洲当时有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死于黑死病。有的村落甚至有四分之三的村民,都没能熬过这场浩劫。欧洲到16世纪,人口才恢复到原先的水平。
“大夫”解释,瘟疫爆发的时间多半在夏季7月底到8月初之间,秋天之后,传染的力道会明显趋缓。当地的牧民管这种流行病叫“土拨鼠疫”,看来他们也知道这种病和病死的土拨鼠有一定的关联。他们很清楚这种疾病的利害:一个夏天会带走十分之一的牧民的『性』命,整家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区域都会爆发瘟疫,而且绝无预警。所以蒙古人发展出一套传统,在厉疫盛行的季节里,见到孤零零的蒙古包,绝不下马,一定在远远的地方就把马勒住,然后大叫:“拴好狗!拴好狗!”如果蒙古包里有人出来答应,就表示没有问题,可以进去歇息。如果叫了半天,没有人出来,那么里面的人可能已经罹患瘟疫,病得没法起身了;这时,绝对不能耽搁,兜转马头赶快跑,免得呼吸到污染的空气而染上恶疾。蒙古包里的人知道自己感染瘟疫,也有责任盖住蒙古包上的通风口,再把控制通风盖的绳索挂在门边,外人一看,就知道这个蒙古包没能逃过一劫,不可接近。
我们又在这个区域晃『荡』了两天,距离中蒙边界,大概只有五英里不到。我们的行动要格外小心,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