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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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哪里像一般人那种兽性;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过我那本书吗?他随即送了那朋友一本书。
“到后丈母娘从四川远远的跑来了,两夫妇不得不让出一间屋子给丈母娘住。两人把两铺床移到一个房中去并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问他,×先生如今主张变了吧?×先生听到这种话,非常生气的说,哼,你把我当成畜生!从此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
“过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觉生活太清闲,那么过日子下去实在有些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两夫妇一面吃饭,一面便用说笑话口气发表意见,以为家中有个小孩子,麻烦些同时也一定可以热闹些。两夫妇不待老母亲把话说完,同声齐嚷起来:‘娘,你真是无办法。怎不看看我们那本书?’两夫妇皆把丈母娘当成老顽固,看来很可怜。以为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儿女为她养孩子含饴弄孙以外,真再也没有什么高尚理想可言!
“再过一阵,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种因贫血而起的病。×先生陪她到医生处去诊病。医生原认识两人,在病状报告单上称女的为×太太,两夫妇皆不高兴,勒令医生另换一纸片,改为×小姐。医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对理想主义者,为了那点违反人性的理想把身体弄糟了。要它好,简便得很。医生有作医生的义务,就老老实实把意见告给×先生。×先生听完,一句话不说,拉了女的就走。女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先生说,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哪里配作医生。后来且同别人说,这医生太不正经,一定靠卖春药替人堕胎讨生活。我要上衙门去告他。公家应当用法律取缔这种坏蛋,不许他公然在社会上存在,方是道理。
“于是女人另换医生服中药,贝母当归煎剂吃了无数,延缠半年,终于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坟头立了一个纪念碑,石上刻着字:我们的恋爱,是神圣纯洁的恋爱!当时的社会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认了这件事。凡朋友们不同意这件事的,×先生就觉得这朋友很卑鄙龌龊,不了解人间恋爱可以做到如何神圣纯洁与美丽,永远不再同那个朋友往来。
“今天我却接到这个喜帖,才知道原来×先生八月里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际花结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现在一定不再坚持那个了。”
达士先生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着问教授丙:
“丙先生,我问你,你的恋爱观怎么样?”
教授丙把那个红喜帖折叠成一个老猪头。
“我没有恋爱观。我是个老人了,这些事应当是儿女们的玩意儿了。”
达士先生房中墙壁上挂了个希腊爱神照片,教授丙负手看了又看,好像想从那大理石胴体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到把目光离开相片时,忽然发问:
“达士先生,你班上有个杨秀青,是不是?”
“有这样一个人。你认识她?这个女孩子真是班上顶美的……”
“她是我的内侄女。”
“哦,你们是亲戚!”
“这孩子还聪敏,书读得不坏。”说着,教授丙把视线再度移到墙头那个照片上去,心不在焉的问道:“达士先生,这照片是从希腊人的雕刻照下的吗?”这种询问似乎不必回答,达士先生很明白。
达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认识美。”不由得不来一个会心微笑。
两人于是同时皆有一个苗条圆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着。
教授丁邀约达士先生到海边去坐船。乳白色的小游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顺着微风,向作宝石蓝颜色镜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气明朗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向前滑去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小燕儿。海天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这点光景恰恰像达士先生另外一个记载里的情形。便是那只船,也如当前的这只船。有一点儿稍稍不同,就是坐在达士先生对面的一个人,不是医生,却换了一个史汉专家教授丁。
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驶去。讨论着当年若墨医生与达士先生尚未得出讨论结果的那个问题,——女人,一个永远不能结束定论的议题!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方能像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须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像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决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激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没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我不能说出若墨医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子。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若依我自己的意见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爱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着。我逃避这一着。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的存在。我为的是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你觉得怎么样,达士先生?”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你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反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虽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还能像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糊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意见必须加以小小修改了。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看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您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是在为女人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样,不大自然,有点残忍。”
“您以为这个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凭自己意志建筑一座礼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所造的神龛,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龛。这事由您看来,这么办耗费也许大一点。可是恋爱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的行为。这世界正因为吝啬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总做不好。我觉得吝啬原邻于愚蠢。一个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蓝空,炫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决做不出。”
“您想这么做是中了戏剧的毒。您能这么做可以说是很有演剧的天才。我承认您的聪明。”
“您说对了,我是在演剧。很大胆的把角色安排下来,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剧进行中很出众。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时忽然一转,尤其惊人。”
达士先生说:
“说得对。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您想没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那您意思怎么样?”
“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爱她,如何能长久得到她?一切给她,什么是我?若没有我,怎么爱她?”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
女人,多古怪的一种生物!你若说“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让莎士比亚的胸襟为一个女人而碎吧,同我来接一个吻!”好辞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戏台,却只是一个客厅呢?你将听到一种不大自然的声音,(她们照例演戏时还比较自然,她们会回答你说:“不成,我并不爱你。”)好,这事也就那么完结了。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她的爱人,男的当然便算作失恋。过后这男子事业若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人将那么想:“我幸好不曾上当。”但是,另外某种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亚,说不出那么雅致动人的话语,他要的只是机会。机会许可他傍近那个女子身边时,他什么空话都不必说,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这女子在惊惶失措中,也许一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而男子不做声,却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个一分钟。他始终没有说话,不为行为加以解释。他知道这时节本人不在议会,也不在课堂。他只在做一件事!结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过我了。”同时她还知道了接吻对于她毫无什么损失。到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男人同她过日子过得好,她十年内就为他养了一大群孩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胖妇人;男子不好,她会解说: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明白她们那些好处。上帝创造她们时并不十分马虎,既给她们一个精致柔软的身体,又给她们一种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时还给她们创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痴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恋爱小说,有诗歌,有失恋自杀,有结果便是女人在社会上居然占据一种特殊地位,仿佛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为这种安排有一点错误。从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
达士先生向草坪望着,“老王,草坪中那黄花叫什么名?”
老王不曾听到这句话,不做声,低头做事。
达士先生又说,“老王,那个从草坪里走来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么人?”
听差老王一面收拾书桌一面也举目从窗口望去,“××女子中学教书先生。长得很好,是不是?”说着,又把手向楼上指指,轻声的说:“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说两人快要订婚,快要结婚。
达士先生微笑着,“快什么了?”
达士先生书桌上有本老舍作的小说,老王随手翻了那么一下,“先生,这是老舍作的,你借我这本书看看好不好?怎么这本书名叫《离婚》?”
达士先生好像很生气的说:
“怎么不叫《离婚》?我问你,老王。”
楼上电铃忽响,大约住楼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见了经草坪里通过向寄宿舍走来的女人了,呼唤听差预备一点茶。
一个从××寄过青岛的信——
达士先生:
你给我为历史学者教授辛画的那个小影,我已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