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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沈从文小说-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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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预备明天到校长家去,我明天将到他那儿吃午饭。我猜想得到,这人一见我就会说:“怎么样,还可……?应当邀你那个来海边看看!我要你来这里不是害相思病,原就只是让你休息休息,看看海。一个人看海,也许会跌到海里去给大鱼咬掉的!”瑗瑗,你说,我应如何回答这个人。下车时我在车站外边站了一会儿,无意中就见到一种贴在阅报牌上面的报纸。那报纸登载着关于我们的消息,说我们两人快要到青岛来结婚。还有许多事是我们自己不知道的,也居然一行一行的上了版,印出给大家看了。那个作编辑的转述关于我的流行传说时,居然还附加着一个动人的标题:“欢迎周达士先生。”我真害怕这种欢迎。我担心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我应当有个什么方法,同一切麻烦离远些,才有时间给你写信。你试想想看,假若我这时正坐在桌边写信,一个不速之客居然进了我的屋子猝然发问:“达士先生,你又在写什么恋爱小说!你一共写了多少?是不是每个故事都是真的?都有意义?”这询问真使人受窘!我自然没有什么可回答。然而一到第二天,他们仍然会写出许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会说:达士先生亲口对记者说的。事实呢,他也许就从没见过我。

  达士先生离开××时,与他的未婚妻瑗瑗说定,每天写一封信回××。但初到青岛第一天,他就写了三封信。第三封信写成,预备叫听差老王丢进学校邮筒里去时,天已经快夜了。

  达士先生在住处窗边享受来到青岛地方以后第一个黄昏。一面眺望窗外的草坪,——那草坪正被海上夕照烘成一片浅紫色。那种古怪色泽引起他一点回忆。

  想起另外某一时,仿佛也有那么一片紫色在眼底炫耀。那是几张紫色的信笺,不会记错。

  他打开了箱子,从衣箱底取出一个厚厚的杂记本子,就窗前余光向那个书本寻觅一件东西。这上面保留了这个人一部分过去的生命。翻了一阵,果然的,一个“七月五日”标题的记事被他找出来了。

  七月五日

  一切都近于多余。因为我走到任何一处皆将为回忆所围困。新的有什么可以把我从泥淖里拉出?这世界没有“新”,连烦恼也是很旧了的东西。

  读完这个,有一点茫然自失。大致身体为长途折磨疲倦了,需要一会儿休息。

  可是达士先生一颗心却正准备到一个旧的环境里散散步。他重新去念着那个两年前七月五日寄给南京的×请他代他过××去看看瑗瑗的一个信稿。那个原信用的暗紫色纸张写的,那个信发出时,也正是那么一个悦人眼目的黄昏。

  这几个人的关系是×欢喜他,他却爱瑗瑗,瑗瑗呢,不讨厌×。

  当瑗瑗听人说到×极爱达士先生时,瑗瑗便说:“这真是好事情。”然而人类事情常常有其相左的地方,上帝同意的人不同意,人同意的命运又不同意。×终于怀着一点儿悲痛,嫁给一个会计师了。×作了另外个人的太太后,知道达士先生尚在无望无助中遣送岁月。便来信问达士先生,是不是要她做点什么事。她很想为他效点劳。因为她觉得他虽不爱她,派她做点事,尚可借此证明他还信任她。来信说得多婉委,多可怜!当时他被她一点点隐伏着的酸辛把心弄软了,便写了个信给×托她去看看瑗瑗。这个信不单是信任×,同时也就在告给×,莫用过去那点幻想折磨她自己。

  ×,你信我已见到了,一切我都懂。一切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我们总莫过分去勉强。我希望我们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够解去爱与憎的缠缚。

  听说你是很柔顺贞静作了一个人的太太,这消息使熟人极快乐。……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还能折磨人,都不应当留在人心上来受折磨。所以,一个不善忘的人,如果企想“幸福”,最先应当学习就是善忘。我近来正在一种逃遁中生活,希望从一切记忆围困中逃遁。与其尽回忆把自己弄得十分软弱,还不如保留一个未来的希望较好。

  谢谢你在来信上提到我那些故事,恰恰正是我讨厌一切写下的故事的时节。一个人应当去生活,不应当尽去想象生活!若故事真如你称赞的那么好,也不过只证明这个拿笔的人,很愿意去一切生活里生活,因为无用无能,才转而来虐待那一只手罢了。

  你可以写小说,因为很明显的事,你是个能够把文章写得比许多人还要好的女子。若没有这点自信力,就应当听一个朋友忠厚老实的意见。家庭生活一切过得极有条理,拿笔本不是必需的事。为你自己设想可不必拿笔;为了读者,你不能不拿笔了。中国还需要这种人,忘了自己的得失成败,来做一点事情。我听人说到你预备去当伤兵看护,实际上你的长处可以当许多男子受伤灵魂的看护,后者职务实在比你去侍候伤兵还精细在行。你不觉得你写点文章比掉换绷带方便些?你需要一点自觉,一点自信。

  我不久或过××来,我想看看,那个“我极爱她她可毫不理我”的瑗瑗。三年来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还依然那么沉闷,预备回乡下去过日子,再不想麻烦人了。我应当保持一种沉默,到乡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费去。×,你若是个既不缺少那种好心也不缺少那种空闲的人,我请你去为我看看她。我等候你一个信。你随便给我一点见她以后的报告,对于我都应当说是今年来最难得的消息。

  再过两年我会不会那么活着?

  一切人事皆在时间下不断的发生变化。第一,这个×去年病死了。第二,这个瑗瑗如今已成达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达士先生现在已不大看得懂那点日记与那个旧信上面所有的情绪。

  他心想:人这种东西够古怪了,谁能相信过去?谁能知道未来?旧的,我们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旧的皆已忘掉了,却剩下某时某地一个人微笑的影子还不能够忘去。新的,我们以为是对的,我们想保有它,但谁能在这个人间保有什么?

  在时间对照下,达士先生有点茫然自失的样子。先是在窗边痴着,到后来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对了。一个人应知足,应安分。天慢慢的黑下来,一切那么静。

  瑗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的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我意思同校长稍稍不同。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像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我不是说过我应当极力逃避那些麻烦我的人吗?可是,结果相反,三天以来同住的七个人,有六个人已同我很熟习了。我有时与他们中一个两个出去散步,有时他们又到我屋子里来谈天,在短短时期中我们便发生了很好的友谊。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为这种友谊,我诊断他们都是病人。我说的一点不错,这不是笑话。这些教授中至少有两个人还有点儿疯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察他们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来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帖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切身走过,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

  “真稀奇,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售货员,四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场。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平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平往哪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

  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印。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

  “达士先生,你瞧,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

  达士先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把头掉向海天一方,眺望着天际白帆与烟雾。

  哲学教授丙,从住处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门前交给他一个红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来的。过达士先生房中谈闲天时,就说起×先生。

  “达士先生,你写小说我有个故事给你写。民国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学教书,与×先生同事。这个人您一定闻名已久。这是个从五四运动以来过了好一阵戏剧性热闹日子的人物!这×先生当时住在西湖边上,租了两间小房子,与一个姓×的爱人同住。各自占据一个房间,各自有一铺床。两人日里共同吃饭,共同散步,共同做事读书,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觉。据说这个叫作‘精神恋爱’。×先生为了阐发这种精神恋爱的好处,同时还著了一本书,解释它,提倡它。性行为在社会引起纠纷既然特别多,性道德又是许多学者极热烈高兴讨论的问题。当时倘若有只公鸡,在母鸡身边,还能做出一种无动于衷的阉鸡样子,也会为青年学者注意。至于一个男人,能够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会本是那么一个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会,因此×先生在他那份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日子过得仿佛很充实。分析一下,也不过是佛教不净观,与儒家贞操说两种鬼在那里作祟罢了。

  “有朋友问×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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