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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沈从文小说-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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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要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根竿子,好像要下钩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因此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些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先说话的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被人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堡子里一个管事先生,另外是一个从不见面的年轻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

  “三三,怎么鱼是你家里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堡子里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像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这女孩倒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子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测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像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趁此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碾坊。”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唱歌?”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赶回来看看,好小气!”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三三已不再怕人,就问三三:

  “这是你的家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随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那城里男人说: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亲。不过这碾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依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她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要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继续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就是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稀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团总的亲戚,团总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来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会见他?我这几天又不到团总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人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时,三三又问:

  “娘,你见团总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的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问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情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团总家门前,碰着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团总的管事先生,正在围城边看马打滚。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小三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明,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转碾坊去,望着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好?想了许久才开口:

  “三三,昨天你见过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有两个,一个是团总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看见他们,他们说已经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人真像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会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团总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三三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后不做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还像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在小凳上,不住抹额头上汗水,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像一个摇网,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大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母亲说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在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进城里就不回来了。但是如当真要流去时,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蒙蒙NFDA9NFDA9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起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见那个钓竿,原来是团总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走来。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礅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自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像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别人卖的凤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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