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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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便把他们壮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这是有政府时对于平民的好处。什么人要这好处没有?族长,乡约或经纪人,卖肉的屠户,卖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没有?做田的,打鱼的,行巫术的,卖药卖布的,政府能使他们生活得更安稳一点没有?
他们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会不会发生瘟疫?若牛羊仍然得发瘟,那就证明无须乎官了。不过这时他们还能吃不上税的家酿烧酒,还能在这社节中举行那尚保留下来的风俗,聚合了所有年轻男女来唱歌作乐,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节中讲述各样的光荣历史与渔农知识,男子还不曾出去当兵,女子也尚无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则更能尽老年人责任。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无从抵挡,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曾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照这办法把自己灌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只有一个地方的一群男子不曾醉倒。他们面前没有酒也没有酒葫芦,只是一堆焚得通红的火。他们人一共是七个,七个之中有六个年纪轻轻的,只有一个约莫有四十五岁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个人围着这一堆火坐下,火中时时爆着小小的声音,那年长的男子便用长铁箸拨动未焚的柴尽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无一盏灯,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这七个朴质的脸孔,且将各个人的身躯向各方画出不规则长短不一的暗影了。
那年长的汉子拨了一阵火,忽然又把那铁箸捏紧向地面用力筑,愤愤的说道:
“一切是完了,这一个迎春节应当是最后一个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还是这样想!他们愿意醉死,也不问明天的事。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穿号衣的人来此!他们都明白此后族中男子将堕落,女子也将懒惰了!他们比我们是更能明白许许多多事的。新的制度来代替旧的习惯,到那时,他们地位以及财产全摇动了。……但是这些东西还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无声音,老人的话说完,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声了。
静寂中,听得出邻居划拳的嚷声,与唱歌声音。许多人是在一杯两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许多人是喝得头晕目眩伏在儿子肩上回家了。许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这些人,在平时,却完完全全是有业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历来为神核准的放纵,仅有的荒唐,把这些人变成另外一个种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众人却如此。年长人此时不醉倒在地,年轻人此时不过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沉闷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极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节到了最后的一个,即或如所说,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沉醉狂欢来与这唯一残余的好习惯致别不可的。这里则七个人七颗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随到火星爆裂,终于消失了。
诸人的沉默,在沉默中可以把这屋子为读者一述。屋为土窑屋,高大像衙门,宏敞如公所。屋顶高耸为泄烟窗,屋中火堆的烟即向上蹿去。屋之三面为大土砖封合,其一面则用生牛皮作帘,帘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铺木床数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柜外,壁上全是军器与兽皮。一新剥虎皮挂在壁当中,虎头已达屋顶,尾则拖到地上。还有野鸡与兔一大堆,悬在从屋顶垂下的大藤钩上,嶷然不动。从一切的陈设上看来,则这人家是猎户无疑了。
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长的一位。他以打猎为业,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个人用猎枪打毙的。其余六人则全是这人的徒弟。徒弟从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来,学习设阱以及一切拳棍医药。这有学问的人,则略无厌倦的在作师傅时光中消磨了自己壮年。他每天引这些年轻人上山,在家中时则把年轻人聚在一处来说一切有益的知识。他凡事以身作则,忍耐劳苦,使年轻人也各能将性情训练得极其有用。他不禁止年轻人喝酒唱歌,但他在责任上教给了年轻人一切向上的努力,酒与妇人是在节制中始能接近的。至于徒弟六人呢?勇敢诚实,原有的天赋,经过师傅德行的琢磨,智慧的陶冶,一个完人应具的一切,在任何一个徒弟中全不缺少。他们把这年长人当作父亲,把同伴当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约束,和睦无所猜忌,在欢喜中过着日子。他们上山打猎,下山与人作公平的交易。他们把山上的鸟兽打来换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枪弹,火药,箭头,弦,酒,无一不是用所获得的鸟兽换来。他们运气好时,还可以换取从远方运来的戒指、绒帽之类。他们作工吃饭,在世界上自由的生活,全无一切苦楚。他们用枪弹把鸟兽猎来,复用歌声把女人引到山中。
这属于另一世界的人,也因为听到邻近有设了官设了局的事情,想起不久这样情形将影响到北溪,所以几个年轻人,本应在迎春节各穿新衣,把所有野鸡、毛兔、山菇、果狸等等礼物送到各人相熟的女人家中去的,也不去了。这师傅本应到庙坛去与年长族人喝酒到烂醉如泥,也不去了。
六个年轻人服从了师傅的命令,到晚不出大门,围在火前听师傅谈天。师傅把话说到地方的变更,就所知道的其余地方因有了法律结果的情形说了不少,师傅心中的愤慨,不久即转为几个年轻人的愤慨了。年轻人各无所言,但各人皆在此时对法律有一种漠然反感。
到此年长的人又说话了,他说:
“我们这里要一个官同一队兵有什么用处?我们要他们保护什么?老虎来时,蝗虫来时,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是涨了水,官是也不能负责的。我们在此没有赖债的人,有官的地方却有赖债的事情发生。我们在此不知道欺骗可以生活,有官地方每一个人可全靠学会骗人方法生活了。我们在此年轻男女全得做工,有官地方可完全不同了。我们在此没有乞丐盗贼,有官地方是全然相反,他们就用保护平民把捐税加在我们头上了。”
官是没有用处的一种东西,这意见是大家一致了。
他们结果是约定下来,若果是北溪也有人来设官时,一致否认这种荒唐的改革。他们愿意自己自由平等的生活下来,宁可使主宰的为无识无知的神,也不要官。因为神永远是公正的,官则总不大可靠。而且,他们意思是在地方有官以后,一切事情便麻烦起来了。他们觉得人并不是为许多麻烦事而生活的,所以这也只有那欢喜麻烦的种族才应当有政府设立的必要,至于北溪的人民,却普遍皆怕麻烦,用不着这东西!
为了终须要来的恶运,大势力的侵入,几个年轻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责任,放到肩上了。他们一同当天发誓,必将最后一滴的血流到这反抗上。他们谈论妥帖,已经半夜,各自就睡了。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处调查,便可以明白这一个迎春节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别多,比过去任何一个迎春节也超过,这里的人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乐了一日,不久过年了。
不久春来了。
当春天,还只是二月,山坡全发了绿,树木茁了芽,鸟雀孵了卵,新雨一过随即是温暖的太阳。晴明了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边做事一边唱歌的人,这样时节从边县里派有人来调查设官的事了。来人是两个,会过了地方当事人,由当事人领导往各处察看,带了小孩子在太阳下取暖的主妇皆聚在一处谈论这事,来人问了无数情形,量丈了社坛的地,录下了井灶,看了两天就走了。
第二次来人是五个,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视,这一次可正式来布置了。对于妇女特别注意,各家各户去调查女人,人人惊吓不知应如何应付。事情为猎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师傅。师傅把六个年轻人聚在一处,商量第一步反对方法。
年长人说:“事情是在我们意料中出现了,我们全村毁灭的日子到了,这责任是我们的责任。应当怎么办,年轻人可各提供一个意见来讨论,我们是决不承认要官管理的。”
第一个说:“我们赶走了他完事。”
第二个说:“我们把这些来的人赶跑。”
第三四五六意见全是这样。既然来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赶走一法了。赶不走,倘必须要力,或者血,他们是将不吝惜这些来为此事牺牲的。单纯的意识,是不拘问什么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这东西,这东西还强来,这无理是应当在对方了。
在这些年轻简单的头脑中,官的势力这时不过比虎豹之类稍凶一点,只要齐心仍然是可以赶跑的。别的人,则不可知,至于这七人,固无用再有怀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设官的事仍然进行着。一切的调查与布置,皆不因有这七人而中止。七个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碍调查人进行,不许本乡人引路,不许一切人与调查人来往,又分布各处,假扮引导人将调查人诱往深山尽他们迷路。结果还是不行。
一切反抗归于无效,在三月底税局与衙门全布置妥了,这七个人一切计划无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为野人论,不纳粮税,不派公款,不为地保管辖,他们这样做了。
新来的地方官忙于征税与别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这几个野人的行为,也不曾引起这些国家官吏注意。虽也有人知道他们是不肯归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庙与山洞,何况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认王法,当然尽他们去了。
他们几个人自从搬到山洞以后,生活仍然是打猎。猎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卖,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盐布匹衣服烟草来换。他们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着交易,还用自酿的烧酒款待来此的人。他们把多余的兽皮赠给全乡村顶勇敢美丽的男子,又为全乡村顶美的女子猎取白兔,剥皮给这些女子制手袖笼。
凡是年轻的情人,都可以来此地借宿。因为另外还有几个小山洞,经过一番收拾,就是这野人等特为年轻情人预备的。洞中并且不单是有干稻草同皮褥,还有新鲜凉水与玫瑰花香的煨芋。到这些洞里过夜的男女,全无人来惊吵的乐了一阵,就抱得很紧,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为有别的缘故,向主人关照不及时,就道谢也不说一声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们自己呢,不消说也不是很清闲寂寞,因为住到这山洞的意思,并不是为修行而来的。他们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练习武艺,或在洞旁种菜舀水,或者又出到山坡头湾里坳里去唱歌。他们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声,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乐为生活的年轻女人引到洞中来,兴趣好则不妨过夜,不然就在太阳下当天做一点快乐爽心的事,到后就陪到女人转去,送女人下山。他们虽然方便却知道节制,伤食害病是不会有的。
这些年轻人身上所穿的衣裤,以及麂皮抱兜,就是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针线做成。他们送女人则不外乎山花山果,与小山狸皮。他们几个人出猎以前,还可以共同预约,得山羊便赠谁个最近相交的一个女人,得野狗又算谁的女人所有。他们的口除了亲嘴就是唱赞美情欲与自然的歌,不像其余的中国人还要拿来说谎的。他们各人尽力作所应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懒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们把每一天看成一个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们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余的人是都得在身体与情绪上调节的极好,预备来接受这一天他们所不知道的幸福与灾难的。他们不迷信命运,却能够在失败事情上不固执。譬如一天中间或无法与一小山鸡相遇,他们到时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败时,他们中不拘是谁,知道了这事情无望,却从不想到用武力与财产强迫女子倾心过。
因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们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师傅,则教给这几个年轻人以武艺与渔猎知识外,还教给这些年轻人对于征服妇人的法宝。为了要使情人倾心,且感到接近以后的满意,他告他们在什么情景下唱什么歌,以及调节嗓子的技术。他又告他们如何训练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乐。他又告他们如何保养自己,才能成为一个忠于爱情的男子。他像教诗的夫子指点他们唱歌,像教体操战术的教官指点他们对付女人,到后还像讲圣谕那么告诫他们不可用不正当方法骗女人的爱情与他人的信任。
师傅各事以身作则,所以每晨起身就独早。打老虎他必当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