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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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怨气呢。'〃
寄客说:〃你啊,到底女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天下大事。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看,骨子里还不是那点点见不得人的牛黄狗宝。怪不得鲁迅要做诗呢——强盗装正经,各自想拳经,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骂我们中国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强盗,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没听从南京逃出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杀了三十万南京人,绿爱也是听说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样去推测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只管把自己的血脉往恶心恶肝里想。他既是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你还留下来干什么。你这点心事,还是我来帮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侥幸,还想见他一面吗?〃
寄客长叹一口气,说:〃绿爱,这话岂是可以捅洲的。我赵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气短,儿女增长起来。天醉若是活着,岂不活活笑煞?〃
〃造孽万千哪……〃绿爱就流下了眼泪,说,〃我去替你见见他吧。你只管告诉我,如今他叫什么名字了,万一碰上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寄客张了张嘴,突然一拍桌子,说:〃不提了,不提了,只管这么哗哗噱佩做什么!你我一世冤家,头发都白了,还是算算自己的这本账吧。〃
绿爱想,可怜寄客啊,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缝里要夹死了。这么触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会儿,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怀里,一边叫道:〃嘉平我的儿啊,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让你妈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劝也没有用的。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说:〃好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心里头那点话也都说开了。把这剩下的龙虎斗,都给我喝干净了。〃
他不由分说地一大口就把那龙虎斗往绿爱的嘴里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饮而尽,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压下的欲望的旗帜,原来并没有被时光侵蚀。今夜,它哗啦啦地展开了,再也无得无阻了。两个老去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拥有,这是多么侥幸啊。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来,除了嘉草于不晓人事之际,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说一句话。紧紧包围着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来越响的力不胜支的喘气声。
背后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就听到汉儿大叫了:〃伯父,城里起火了!〃
猛回头,不得了,半边的天都是红的,衬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狱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灵隐寺,众人一通忙乱,惊心稍安,嘉和靠着大殿圆柱。一灯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见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深不可测。唉,佛也无心保佑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释迎牟尼,只在巍巍顶端,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不知是几朝几劫的又一场人间灾难。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无逃禅之心。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大柱上,却想到这些大柱的来历。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宫为修颐和园,于宣统二年特意从美洲去买来的。不意其时,清廷已四面楚歌,要修那颐和园,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运到了杭州,重修了灵隐寺。
国家天崩地裂之间,不过二十余年,佛又曾何时保得百姓平安?去年灵隐香火最盛之时,倒把一个罗汉堂烧得干净。这罗汉堂,就在大雄宝殿之西的西禅堂旁。那五百罗汉,个个有真人那么高,又个个面相不一,兼仿着净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数不清的灵隐罗汉之说。先烧了罗汉堂,信佛的人就说不是好兆头。嘉和虽与家人躲入其中,却并无一丝安全感,心里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着落,只觉今夜灵隐,未必是个可藏人之处,不祥之感阵阵袭来,竟使他无法安歇。辗转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飞来峰下徘徊而去。
话说这灵隐寺,也是东南佛国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东晋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来到此处,见山川有钟秀之气,便以为必有仙灵所隐,自此,结庐林中,名以〃灵隐〃。从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为众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余年矣。
杭家的与灵隐结缘,自然是又离不开那个茶字的。
想那大唐大历年间,安史之乱之后,茶圣陆羽浪迹天下,尽访中华茶事,亦曾到过灵隐山中。故而《茶经·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钱塘(茶)生天竺、灵隐二寺。
杭家上辈在天竺一带,尚有茶园。到了天醉手里,家道中落的那几年,才把那茶园给卖了。虽如此,杭家人仁慈,老东家的那份情谊还在。天醉后来又热衷于〃茶禅一味〃,来来往往地总往这灵隐走。老家人撮着祖居又住在翻过了天竺后的翁家山,嘉和兄妹们常来常往,灵隐,对他们一家人而言,本来并不陌生。
茶人心目中的茶圣陆羽,虽为茶中之圣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诗人。写过许多文章诗篇,惜大多失传。既到灵隐,陆子便又撰《灵隐寺记》,所喜的倒是茶人与灵隐真正有缘,那《灵隐寺记》竟然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云:
晋宋已降,贤能迭居,碑残简文之辞,榜蠢稚川之字。树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翠于九霄;藻井丹授,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名烧,下映垂珠之树。风锋触钧天之乐,花公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春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毕竟国胜佛胜,国衰佛衰。明末灵隐几毁于火,竟只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轮藏堂了。此时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宝殿,来到殿前那尊吴越国留下的八角九层石塔前,心绪万端,只有举头望天。但见细雨蒙蒙,寒气接人,又是一个月黑杀人之夜,风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斗,于国事,也一向认为,兵戈相见,毕竟是权宜之计。即便是出于本国的利益,战争也绝不是可供选择的方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嘉和内心深处甚至还带着隐隐的乐观。他总模模糊糊地认为,再坏的政府,出于自身的权益,也会尽可能地维护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对日本人一点不了解的人那样,把他们看得如洪水猛兽。但他对时事并没有乐观的估计,这或许和他天生的悲剧性格有关,总是朝严重的局面做心理和物质的准备。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心存幻想,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或许还会听到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们可以说,这七八年来的不问国事,只问茶事,果然使得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嘉和于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变得有些僵化和狭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顶梁柱,一旦灾难从天而降,依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个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张,天崩地裂于眼前而不动一下睫毛。但内心里,他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越来越不能够解释身边的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从血液里、从心理到生理都无法离开和谐的人。甚至在经历了小林这样的血腥惨案之后,他依然认为,这只是他们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为人之所以为人,能生存至今,实乃人的天性不能离开和平。然而,就在此刻,灵隐之夜,他开始怀疑——人,真的乃是一种和平的种类吗?如果是,何以连年征战,从无止休;如果不是,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谓和平之饮而心生自慰,如果人竟都是与禽兽一般的东西,人又怎么配得上饮茶?他事茶,又有什么意思?他若终生以茶为生,岂不是等于要坚持他的和平为人?他若坚持和平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