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9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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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
红花却开得云霞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
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
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
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
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哪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
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却是小龙
女所刻,却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
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
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
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
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
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
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
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
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
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
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
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
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
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掏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
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
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
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
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
两根是白的。
刹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
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
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
读书不多,数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
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
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
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
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
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
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
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
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
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
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
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
“‘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
约……”
他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
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
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
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
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
“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
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
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
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
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法王狠辣之时毒逾
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
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爱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
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
西藏时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
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
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
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
不守信约?”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
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
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大敌当前,精神一振,从
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
“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
也决不会浪费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
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
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
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
道:“我这里尚有你的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
……”一面说,一面便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
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堕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散,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
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
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
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
崖边,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
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
也带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刚觉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听得
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
下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得无影无
踪。
法王黯然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
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
这里干么?”法王回过头来,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
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
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髯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
的年老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法王数次见识过
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别出心机,端的神出鬼没,
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
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他神功已成,本
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
凄然道:“郭襄姑娘堕入深谷之中了。唉!”说着长叹一声。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
声道:“这话当真?”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
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
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
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地心毒。”
法王摇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会
堕入深谷?不是你推他,便是逼她。”法王叹息道:“都不是。
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
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
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哪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尚了?却要
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
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隐隐,便
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门。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
通见他给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
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
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
谷。”
法王心中怅惘,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
僧实是不解。”
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
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
之地尽数封住了。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痛心爱女
惨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拚,眼见她棒法精奇,如
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战,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
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
头顶飞跃而过。黄蓉竹棒上撩,法王银轮斜掠架开。黄蓉吸
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
起。法王自恃大宗师的身份,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
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
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正
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于是以拳对拳,跟着举拳还击。
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劈劈拍拍的轻微爆裂之声。周伯
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
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
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
的拳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感诧异,
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
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量,一
生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
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当下使
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教
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非可能。
法王运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埋头十余年
苦练,一出手便即无功,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
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尺”,当下回手一掌,拍的一
响,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
石激荡。
黄蓉一惊跃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
是大胜昔时,他这一掌力道强劲,怪诞异常,那是甚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分自
左右攻向法王。黄蓉叫道:“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
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
“让开了!”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拨,斜打
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
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
将这一击避过。法王却不知她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
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
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
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闪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正
是求之不得,哪敢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
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
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
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哪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
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
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
浑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
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
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
一招,谁也不敢对眼前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
肯上前夹击,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
竟越离越远,渐渐相距丈余之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