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7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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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功师承,伸手按她后颈,穆
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后仰,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
门,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
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门练功的诀窍,一试之下,果
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
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
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
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夫自杨康死
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
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
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却见她神
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
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
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手无策,他毒蒺藜的毒性与冰魄银针
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
着她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
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黑影闪动,甚么东西从窗中
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屋檐
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个怪人,
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
爸?”杨过叫了声:“爸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
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欢,道:“你上来。”
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
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哟!”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
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
知道已有人发现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
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
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
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
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
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啊!”想到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
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
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
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
此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
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
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
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
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
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
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
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亲却又不知去向,常
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
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
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
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
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
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
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
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
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
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
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
道:“那是甚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
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
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
子,我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了
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
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
在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
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
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
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
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
或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
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
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
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
的强作解人。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
对马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
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时,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
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
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
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
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
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
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
论你到哪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
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
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
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哪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
纵越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
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
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
人道:“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
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
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
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柯镇恶道:
“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
相瞒,便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
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
“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
即追去,却已不见了踪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
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
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
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
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
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
延,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淤黑肿胀,哪知毒气反而消
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
采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
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
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
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
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
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
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
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
时,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
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
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
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
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
甚么?你叫我甚么?”脸上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
攻,心中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郭
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
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
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卫、蒋沈
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
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
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
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
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父
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
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
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
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
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
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
年苦功,实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
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
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
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
此精奥的造诣。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
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逼得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
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
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
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
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
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
进境如何。昔日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
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
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
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
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
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
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
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
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
下踏着儿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
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
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
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
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
虽然空着,